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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02-05 22:01:08

精选章节

“别抓我……别抓我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暮雪泣不成声,长时间的逃窜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,她惊恐地看着围上来的几个男人,一个年过半百的臃肿女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,指着她破口大骂:“还敢跑?能嫁到周家是你们家几辈子造的福分,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登天了?”

她被狠狠地踹了一脚,吃痛地倒在地上。一个男人伸手拉住了正想补第二脚的女人,“别搞出伤了,等等把人带回去可不好交代。”

女人瞪了她一眼,愤懑地站直身子。在几个人即将架住她的一瞬间,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撞开他们向前奔去,却因为脱力脚底一软滚下山坡。

她头晕目眩,手好像被划伤了,入眼是刺目的红,映得她心里发凉。她顾不上疼痛,爬起来走了几步,又晃晃悠悠地重新倒回地里。她挣扎着抬手,好像摸到了什么,刹时吓得她浑身战栗。

是一个男人的脚。

她以为是那些人追上来了,铺天盖地的绝望比疼痛更令她窒息,她已经哭不出来了,只是下意识地说:“求求你……”

“你怎么了?”

头顶的嗓音如玉石之声,温润清明。暮雪愣了一下,仿佛抱住了海水里最后一块枯木,又觉得那样遥不可及,她只是低声说道:

“求求你,救我……”

她是逃婚的,她的弟弟嗜赌,把所有家产都败光了,父母为了还债把她卖给县令的大儿子做第七房妾室。那个大儿子本就身残还好色,身边的女人如路边的野花,若她真嫁过去后半辈子几乎暗无天日,还不如一了百了。

眼前的人没有动,林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越发逼近,暮雪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亮消失了。她刚刚滚下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山崖,她想等那群人过来就打算从那里跳下去,最好是尸骨无存——她不想让那些人看见自己头破血流的丑态。纷纷杂杂的念想在她的脑海里晃荡,搅得她的心寸草不生,她突然看见眼前的衣角一晃——

她被打横抱起,落入一个结实的怀里。

得救了吗……

暮雪仿佛卸下了全身气力,一切杂念都抛之脑后,就此陷入昏迷。

暮雪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竹舍里。

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地上了药,她动了动身子,因为伤口扯动而带来的疼痛舒缓了许多。虽然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,但如今的她已经安全了,没有人对她拳打脚踢,也没有人对她恶语相向。她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,恍若还在梦中。

觉得身体的力气回来之后,她慢慢起身,披上外衣走了出去。

门外,一股苦涩的药香在潮湿的空气弥漫,雨后不久,地还没完全干透,竹的清香染在泥土,在石缝里辗转流淌,微涩却沁人心脾。身着白衣的男人站在炉边,微曲着腰,看着炉里跳动的火光,乳白的热气顺着盖缝旋转,丝丝缕缕地与空气融为一体。她定定地站在那儿,还是男人察觉到她的存在,回头对她笑了一下。

“好一点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她开口,发现声音有点哑,像掺了沙粒。暮雪走过去,瓦锅的盖子微微浮动,药已经煮好了,她说了句我来,男人没有拒绝,侧身让开了手。她熟练地拿起炉边被柴火熏的有点发黑的白棉布,把瓦锅端起来放在一边。

“多谢公子的搭救之恩。”

她面对他跪下来,用的是谢礼中最郑重标准的跪姿,“如果公子有需要,我会尽我所能,把能给的都给你,虽然我现在没有什么,但是以后……如果可以,哪怕是命。”

“言重了,你的命是你自己的。”他扶她起来,“等你伤好之后,我会给你些银子,你就下山去吧,走远一点,去你想去的地方。”

暮雪愣了下神。他转身拿出一个瓷碗,把瓦锅里的药尽数倒了进去,刚刚好盛满一碗,“药趁热喝了吧。”

他用衣袖掩了掩嘴,似乎是咳了几声,却没有声音,只是能看到他颈间流畅的线条轻微颤抖了一会儿,而后他放下了手,仍然是淡然的面孔,留下了一句自便,便去了侧屋的书房。

药残余在指尖的温度于湿气缠绕中渐去,暮雪看着他略显匆忙的背影,细细的雨丝忽然密密麻麻地粘在肌肤上,凉的,好像能融入血液里。

又落雨了。

暮雪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一无所有,他也不需要她回报什么。她是仆人家出身,从小也没受过父母的疼爱,挨打挨骂是她的家常便饭。小时候她在家打理内务,长大后出去挣的银两也被家里压榨得一干二净。她被枷锁束缚,却挣不出这桎梏,她曾一度羡慕那些琼楼里的小姐,锦衣玉食,被奉若掌上明珠,但后来发现她们的人生也由不得自己做主,就像她也只能被逼迫着嫁给一个无良的人,心中也无端地生出一丝悲悯。

如今她已是自由身,是决计不会再回到那个牢笼里去的,她想要一段全新的生活。

暮雪想在她还在这里的时候竭尽全力地补偿他,哪怕是一点点。除草,浇水,锄地,劈柴,这些她都会。她主动承担下了竹舍里大大小小的杂务,他似乎看见了她眼里的执拗,动了动唇,没说什么,便任由她去了。

食材有限,暮雪做的第一餐晚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,但滋味却是极好的,她的厨艺已然纯熟。他吃的很慢,一口菜嚼了很多下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,只吃了半碗,最后放下碗筷,垂下的眼睑遮去了他眼里的思绪。

她试探地问:“公子,可是饭菜不合胃口?”

他摇头,突然掩袖轻咳了几声,这一次有了声音,她还听见他咳完后微弱地匀气,“公子,你还好吗?”

他敛了敛衣袖,把手放了下来,“没事,就是前两日着凉罢了。”

他起身离开。

半夜她在黑暗里盯着模糊的屋顶,眼睛几乎快要酸涩,却仍没有分毫睡意,于是去屋外走走,月光被云遮着,暗沉沉的,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山间动物空灵的鸣叫。暮雪坐在石阶上,夜晚寂静得仿佛世界只剩她一人,放空的思绪随着风飘着有些远了。

她突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几声咳嗽声。

暮雪想到今晚他在饭桌上的表现,他大概是身体不好,但他显然不想让她知道,她也无权过问,若是冒然开口只会惹人生厌。他看着和常人并无两样,她只希望不是什么大病。咳嗽声只持续一会儿就静了下去,灯亮了起来,她透过窗缝,看见他起来找水喝,从抽屉里摸出两粒药丸咽了下去。

她看了一会儿,见他要出来,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。

天才刚刚清明,暮雪就起身了,早出晚归使她的习惯一向如此,尽管在别处她也无法定心多睡一会儿。踱步到庭院里,像她第一次在竹舍里醒来那样,她看见炉火烧着,不同的是旁边无人看火,炉上是两个瓦锅,正冒着热气。

他比她起得还早,只是不知道人去哪了。

暮雪守在炉边,其中一个瓦锅散发的苦香她再熟悉不过,昨日他给她喝了好几遍这样的汤药,另外一个则是她没有闻过的、纯粹的苦涩气味,这种苦味直钻进人心底。这应该不是她的药。她想偷偷揭开盖来看看,可惜这是徒劳,她不通药理,她只会做下人做的活。

药差不多要好了。她记着他放碗的位置,拿碗装好了药。她盯着那碗紫色的药流转着,细碎的药渣落入碗底,缓缓积成小小的一片。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她,神色微微讶然。

暮雪偏头冲他一笑,“公子,药好了。”

他向她走去,他应该是去山里做了什么,身上的湿气很重,白衣下摆染了点新鲜的泥。“左边那碗你喝过今日身子大抵也养得差不多了……”

“那这碗呢?”

她与他四目相对,目光平静而幽深,“这碗我需要喝吗?”

他沉默了一瞬,说道:“……这是我的。”

没有再遮遮掩掩,但也没再说别的什么。暮雪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底气那样质问他,她虽不通药理,却也知道没有谁家的风寒药煮出来是这般奇怪的颜色。

她垂下眼帘,将碗里药慢慢喝完,而后对他扬起笑容,“公子喝完药就回屋里歇着吧,我来给你做早饭。”

竹影就在两人的沉默间倾斜下来。他喜静,喜欢独居,在她到来之前,竹舍里没有第二个人居住的痕迹,她的出现对他来说也许是叨扰。她是没有理由留在这的,自是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去关心他的一切,他的眼神,他的言语,无不在将这些一一证明,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过客而已。他没有开口,她能做的也只是更加尽心尽力地在这几天把杂物打理好,等伤势恢复后平平淡淡地离开。

离开那天暮雪在书房里找到了他。

“公子,我要走了,能否告诉我……你的名字?”

他抬头看她。暮雪觉得自己大概还是冒昧了,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攥紧,她低头道:“我只是想记住恩人的名字,如果公子不方便开口,也无妨的。”

手里的纸页在透过窗户灌进来的风里打卷,恬淡的熏香聚向一处飘散,他轻轻抚平褶皱,把书合了上去。

“夙衡之。”他停了一下,重复了一遍,“我叫夙衡之。”

“夙衡之……”她低低地念道,“夙衡之,我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
她踏出书房,听见他的声音从后面虚缈地传来,很轻,好像一吹就散。

“没有必要,别再回来了。”

下山之后暮雪找了客栈休息了几日,说来也是幸运,也是在这几日她便在山脚的镇上找到了活,在一家饭馆里做厨娘。干了有几月,她的手艺还算不错,有几道拿手的招牌菜,赚了许多回头客,老板也很赏识她,每月领到的银两虽然不多,却也足够养活自己。

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逍遥的时光,散漫的,充实的,无所拘束的,她活成了半个她想要的自己。至于另半个她暂且空着,时光是细水长流,总有一些人或事能够把空白填充,或用细致的墨水加以调润,晕染成画。

她一直都知道能有这样的日子都是他给的。在夜市热闹的人群里行走,把花灯放在河面随波逐流,为他许下愿望,希望他健康平安,去庙里祈福,同样的愿望是反反复复。他也许已经好了,但她仍希望这祈愿能不曾间断地注入到他的生活里。

可是神终究是神,他不会把任何一丝悲悯留给凡人。当某一天她在街头看见夙衡之的背影时,她心下一动就追了上去,他脚步虚浮,走到镇外已经摇摇欲坠,像枯枝上残余的一片绿叶。她在他倒下的一瞬间扶住了他,他掩袖咳了几声,再抬手她清楚地看到他雪白的衣袖染上了鲜血。

“夙衡之……”

她只唤了一声,他已彻底失去意识。

夙衡之醒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床边的她,低声道:“是你啊……”

“对,是我。”他让她走远一点,结果自己却只是走到了山下,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无处可去。暮雪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不算难看的笑容,“我找了大夫,开了点止咳止血的药,你喝些吧。”

她把药呈上,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,所以药反复加热了很多次,现在也还是热的。他喝了下去,喉咙里又涌上一片腥甜,下意识地抬手,发现自己的外衣早已被褪去。

“我拿去洗了。”暮雪递给他一块手帕,“你用这个吧。”

她在他的药里加了点助眠的草药,他咳完后便躺下睡去了。她攥着手帕,那抹红色越发艳丽,刺得眼睛竟有些发酸。他的病一直没好,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向,几月前见他还不曾咯血。找来的大夫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来,只看出他脉象紊乱,不似常人,开了些延缓表面症状的药便作罢。她看了他许久,最后收拾了一下,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。

暮雪觉得他会走的,他没丧失行动能力,若是他想走也留不住他。而也的确如此,他差不多昏睡了一日,第二日她一直看着他,第三日她出门回来之后他已经离开了。她站在原地,手里提着的包子和糕点倒是有些凉了,被褥什么的他都已经整理干净。她放下手里的东西,又如以往一般去了饭馆,她两天没有干活了,饭馆的生意向来很好,厨房里估计也忙不过来,她不好再拖着。

还没到饭馆,她便发现饭馆外聚集了许多人。

“这里怎么了?”

“听说是惹了钱家。”

暮雪听着周围人的流言,定下神飞快地走了进去。里面因为争斗而变得杂乱不堪,几个店伙计被一群粗壮的男人辱骂殴打,厨房里的人也被赶了出来,其中一个与她熟络的厨娘看见躲在暗处观察形势的她,用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。她咬了咬唇,正欲转身,就被一个粗汉直接扔到了地上。

“敢打我们家少爷,这生意就能让你们做不下去,你们老板人呢,让他给我滚出来!”

钱家是商业巨贾,镇上许多生意几乎都要靠他家照拂,惹上钱家基本是没出路了。暮雪不在的这两日钱家少爷来饭馆吃饭,看上一个姑娘还上下其手,店里的伙计看不下去出来劝阻,结果起了冲突,就连老板也出面了。

“既然你们老板不会管教下人,那就由我们代劳!”

暮雪刚好被摔在了最前面,自然成了首要对象,其中一个男人拖着她挥拳就要打去,她无力挣脱,只能看着握紧的拳头划空而来,也只是刹时,她身上的巨力一松,男人被一股力道击得向后飞去,从空中摔落的重力砸碎了一张木桌。

熟悉的白衣晃入眼帘,她抬头看去,是夙衡之。

他挡在她的身前。那群人见吃了亏便一拥而上,他闪了几个身形将人尽数撂倒,随后伸手把她拉了起来。

“敢追过来,我就杀了你们。”

一群人呆在原地不敢动弹,他拉着她起身离开。他走的很快,她几乎快跟不上他,最后走到无人的巷道里,他扶着墙一下子滑到地上,一口鲜血就这样吐了出来。

暮雪急忙跪坐在他身边,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,笑了笑,有几分苍凉的意味,“以前我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
“对不起,夙衡之。”她觉得她的喉咙有点干,似乎说什么都如流沙般无力,“我总是在给你添麻烦。”

他闭了闭眼,似是缓过了神,然后慢慢站起身。她抓住他的衣角,盘旋在心底的话语就这样不加思考地喷涌而出,“能不能……能不能让我照顾你……”

“回去吧,过了今日,一切都会恢复如初。”

他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手,自顾自地向前走去。她跟在身后,不近不远的距离,阳光就在这窘默里逸散,他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,脚下的步子不慢不快。影子在推移里拉长,她又看见他咳了几声。她停了下来,看着他渐行渐远,最终化为一个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,像一阵风,了无踪迹。

只到了第二天,钱家因欺压百姓克扣钱财的事情被政府操办。暮雪所担心的报复并未发生,饭馆经过一早的清扫依旧照常开张,而且因为直面钱家挑衅一事名声大噪,生意更加火爆。她想起夙衡之的话语,平静的语气就像早已预料到今天的结果。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,她偶尔会偷偷回山里看他,尽管他说过要她别再回来。

他还是会咯血,只不过没有那时那般触目惊心。有一次却不巧地被他撞破,他无言地、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又去做自己的事了。他肯定能猜到的,于是她不再隐藏,下回过去直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面前,他也没有做出任何请她离开的举动,就像默许了她的出入。

此后她常去看他,顺便会捎点东西,又或者帮忙打理杂务。竹舍总是恬静的,像隔绝于喧嚣之外,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都被氲氤得隐于尘空。他一直都是一个人,暮雪从未见过有其他人来过竹舍,除了那天突然到来的访客。

对方敲门的时候她正好在竹舍的庭院里,闻声去开了门。

门口是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,暮雪没见过他,男人笑了一下,谦卑而有礼地说道:“我找止戈。”

止戈?这里没有这个人。暮雪心下疑惑,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夙衡之出来了。他刚刚屈膝就被对方扶起,男人说:“不必多礼,请我到里面坐吧。”

他们到书房里落座,她替他们沏了茶水便出去了。暮雪坐在门口,刚刚去打了井水的手被水泡得有些皱了,林间的竹声飒飒,她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。

“止戈,你该去我那儿。”

“我好像说过很多次,冰石,那些钱财花在我身上也是浪费,我听闻最近洪灾频繁,你若有这心思,倒不如去看看那些百姓。”

暮雪捏着手愣了一下,她终于发觉这两个人名字为何如此耳熟。

夙止戈,原来是夙止戈。民间曾争相流传关于他们的故事。三年前燕冰石还是被冷落送去北漠戍守的五皇子,后遇兵变,京都局势混乱,燕冰石率领众多将士回到京都,平定叛乱,排除异己,顺利登基。夙止戈在北漠时就伴其左右,在北漠出征屡立奇功,为燕冰石走上皇位领兵扫平动荡,功不可没。燕冰石登基后便把他封为镇国将军,他身司其职,拿下的战役数不胜数,又体恤民情,手下将士也教养得当,深受百姓爱戴。

只是就在他风光正盛之时,他突然卸下兵权,退出朝堂。

无人了解其中缘故。有人说是夙止戈功高盖主,手中兵权又盛,被燕冰石杯酒释兵权,也有人说是两人政见不合,夙止戈怒而退却,总之当年能以手足相称的情谊已不复存在。可如今看来两人私下竟以名来相称,皇上也没有自称为朕,两人谈话随和,不似传闻所言。

“我最近寻到了新方子,或许能解你身上的毒。”

“南疆?毒无药可解,你明明知道。”

不是生病,而是中毒。她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,偏头往房里看去,两人的谈话仍在不紧不慢地进行,没有人将目光多投在她身上一刻,而她却觉得仿佛被抓住一般,整颗心悬了一下,颤抖得厉害。她站起来,手里的褶皱已经平了,新的褶皱又通过手臂流进心脏,让她感到空气被挤压一般的呼吸不畅。

她转身向竹舍外跑去,脚底像生了风。

“你是故意让她听到的吗,她刚刚就在外面。”

燕冰石放下茶杯,浅淡的绿在杯中悬浮,“你前两月捎信让我查钱家,也是为了她吧。”

夙衡之不置可否,他盯着茶杯,良久,他抬眸,看着他说,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等我死后,给她寻个好去处。”

南疆?毒,三大奇毒之一,为南疆长陵一带一位毒师所制,此毒只用于折磨人身,取人性命,没有研制解药,百年前长陵沦陷后?毒几近失传,且毒师已死,更无解药可言。中毒者通常只有两年寿命,毒素由肺腑延至全身,期间反复承受毒素侵蚀,直至器官衰竭而亡。

暮雪寻遍镇上医馆,他们只懂医,不懂毒,最后还是从一位江湖人士手里拿到了一本古籍,里面粗略地记载了相关文字。

他时日无多了。

她忆起那句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含义,他不是在说自己变得乐善好施,而是在说当年征战沙场意气风发的他,如今稍微动手就虚弱得这样狼狈不堪。他本该在战场驰骋,如今却只能守在房中迎接死亡的宣判。

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,想要的是自生自灭。

她有将近七日没有去看过他了。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他,明明是一个鲜活的人,却有可能在下一秒骤然离开。夜晚她又是辗转难眠,想了许久,挑灯出了门,夜间山里的路并不好走,她走了许久才走到竹舍。屋里的灯还亮着,他还没睡下,正要去吹灯,忽然猛地吐了一口鲜血倒了下去。

他倒下后再无动静,她在窗边看不真切,犹豫片刻,扔下灯闯了进去。他蜷缩着,脸色异常苍白,皱起的眉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,她连忙把他抱起来,他的抖动透过衣料清晰地传进她的身体。

“你怎么样?”

暮雪没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。她握住他的手,才发现他的手像冻了冰,一股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,手指在掌间摩挲,他立刻回握住她的手,紧紧地像是要化进血肉里,她怔住了。他似是断了意识,嘴唇翁动着,说出的话更像是发自本能:

“我……我好冷……好冷……”

她急忙扶他到床上躺下,替他掖好被子。凉风到紧闭的窗门前戛然而止,她烧起暖炉,看着男人不安的脸。他以往是如何一个人熬过这漫无边际的夜的,她无法想象。他没有松开她的手,紧握的手掌间渗出了一层冷汗,将她的温度隔绝在外。他的身体在逐渐加深的夜里愈发颤抖。她把手抽了出来,轻声道:

“失礼了。”

她脱下外衣和鞋,掀开被子躺了进去,把他拉进自己怀里,被子将两人严丝密缝地包裹。似是感受到她的热度,他与她更加贴近,头埋在她的颈间,颤抖的身子稍稍镇定下来。她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,最后搭在他的肩上,无声地拥着他,直到他后半夜完全睡去。

他睡了整整三日。

醒来的时候暮雪就在旁边,她端了水过来给他洗漱,又去外边煎药了。她不敢乱拿药,只叫大夫开了些暖身的方子,煮好后把药端了进来。她以为他还会多躺一会儿,他已经打理好衣着坐在桌边。

“今年是第二年了。”

他兀自说着,是平缓的语气。她端碗的手抖了一下,几滴褐色的药渍落在裙上,她垂眼掩饰了那一瞬间的慌乱,用指尖将洒在碗边的药擦拭干净,把药递到他的跟前,“时间不是还很长么,咱们可以去看镇上的灯会,相思桥每晚的夜景都很美,又或者其他地方,郊外的寻烟湖你去过了吗,到落日时沙鸥翔集……”

他就那样看着她。她忽然感觉所有的话都囫囵到了喉咙里,压得她有些发慌。他接过她手里的药,一勺勺地喝完,看着窗外的景色,说道:“等一下你陪我去后山林吧。”

山林浸染着晨间的水汽。他熟悉地翻找着林里的小路,有些地方本是丛生的杂草,却被长期的行走开垦出了路。走了有一段时间,一片空旷的土地豁然于层层叠林中显现,他停了下来,问她:“你看到了吗?”

她张了张嘴,不知该如何回答,她只看到黄褐色的泥土,因为没有水的润泽,地已经有点干裂。

“我种了夷仓花,种了一年,什么都没有。”他单膝跪地,翻出泥土掩盖下的种子,“那时我在北漠的战场,身边所有人都倒在血泊里,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,恍惚间看见它开在泥里,只有一朵,但在那荒芜的土地上却足够瞩目了。”

“我把它的种子带到身边,以为自己能种好它,结果是我妄想了。”他站起来,拂去指尖的泥土,“它只适合生长在北漠,温湿的水乡土壤反而养不活它。”

旁边有一口井,大概是为了浇灌这块土地特意凿的。“夷仓花只在清晨汲取水露,而我有三日没为它淋水了,也该是活不了了。”

每天天蒙蒙亮他便起身过来为夷仓花淋水,日复一日,不曾间断。她忽然明白为何很久以前的那一个清晨他没有看药,而是染了泥回来。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,随后转身离开,一片投下的阴影将他与这块土地隔绝开来。她跟了上去,回头再看了一眼这贫瘠的土地,心像是生出了细丝,与那些杂乱的线缠成一团。

他们原路返回。林间的竹影影绰绰,她看着他的背影,声音在寂静的深林里格外清晰:

“夙衡之,让我照顾你吧。”

这是第二次请求。她看见他停了下来,不过是顺从本心,把想法传达给他,拒绝与否都随他而去,她不再和以前一样小心翼翼,接着说: “让我陪你。”

他的目光很沉,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像深远的海水,无知无觉地将她包裹,就在她以为这长久的缄默是对她的最终答案时,他说:

“如果你觉得这样有意义的话,随便你。”

暮雪搬进了竹舍。

她想推掉饭馆的生计,但也清楚地明白,如果照顾他是以牺牲她的生活为代价的话,夙衡之一定不会留她。白天她去饭馆里干活,傍晚便回到竹舍。他没再去过后山林了。她常见他坐在书房里,不厌其烦地誊抄书里的文章,他的字很是好看,硬朗里带着点柔和的秀气,她会坐在一旁为他研墨,又或者给他沏一壶热茶。有时她也会读一下他放在桌上的书籍,可内容对她而言总是晦涩难懂。有一次她扭着眉想要理解其中的含义,却发现他在侧目看她。

“不懂?”

她捧着书点了下头,有一瞬间她想钻进那行字的字缝里。他倒是很耐心地教她,但她仍是一知半解。连续从书中获得的挫败让她索性放弃,跑回自己的房间拿出那些布料开始缝缝补补。

他咯血的症状只重不减,尤其是在凉夜里。她入眠很浅,每次的动静她都听得一清二楚。她去他的房里看他,地上明晃晃的鲜血衬得他的面容越发苍白。在庭院借着朦胧的月光熬药时,她细数了一下,不知何时止血的药堆得竟比平日里的食材还多。有时他难受到难以入睡,她就坐在床边,陪他到天明。

他的身体在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虚弱。她若无其事,毕生的自圆其说都流入这一刻里,似乎如此才能使她的心麻痹,把那种将至未至的流失感无视。他对她是一贯的不冷不热,近来却三番两次地主动邀约。灯会,相思桥,寻烟湖,那天她说过的地方,他们都去了一遍,没有多余的话语,只是并肩走着,任凭景色在时间的推移里流淌。他甚至去了她在的饭馆里寻她。

之前他在饭馆对钱家的人出手,饭馆里的伙计是认得他的,对他十分热络。夙衡之来到饭馆的消息传到厨房,她正在炒菜,身边几个厨娘相视一笑,向她打趣道:“心上人啊。”

暮雪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,几个人又递去心领神会的眼神。一个厨娘好心地接了她的班,她交代好她负责那几样菜色,去往正厅的路上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。他坐在二楼的扶栏边,目光散漫地在楼下流动的景象里游走,她出现在楼梯的那一刻又准确地聚集在她身上。

暮雪走到他面前,笑道:“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。”

他说:“想看看你在这里怎么样。”

“也没什么好看的,不过就是烧烧菜,买买食材什么的。”很普通也很简单,她发觉好似也没什么好说的,想聊些别的话题,却不知从何谈起,到嘴边只成了一句,“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

他点头。沉默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相处方式。她走在前面,正赶上集市,街上熙熙攘攘,往来不绝。经过裁缝铺时,她停了下来。

“能不能等我一下,我进去拿点东西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在外面等她。暮雪进了裁缝铺,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,怀里抱着团鼓囊囊的布,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。他稍微打量了一眼,她便把布放进他的怀里。

“给你的。”

他愣了一下,打开来看,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成衣,银线刺成的纹路素净而不失精致,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。

“你做的?”

“嗯……但手艺不好,所以送去裁缝铺让裁缝帮忙修理了一下。”

她只是闲时会做做刺绣,真做起衣服来倒颇费了番功夫,她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件衣服做好。他浅淡的视线像风里的飞絮,她发现自己有些无由的心乱,“我还要回饭馆帮忙,你……你自己走走,就回去吧。”

暮雪觉得自己逃离的背影一定不大好看。而饭馆过了午后来客络绎不绝又确是事实,等她忙完回到竹舍已是入夜,他坐在书房里,穿的是她送的那身衣服,一身白在动作间细闪着银光,衬得他淡雅如月。她不禁晃了神。她在他身边坐下,看着他的手提起又落下,手指在布满沙粒感的纸上摩挲,她突然说:

“我想看你写我的名字,可以吗?”

他提笔的手一顿,随即从旁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,一笔一划的力道得当干脆,最后一划还未落笔,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,转头看向了她。

只对视一眼,便看到对方眼中的波动。她靠近他,含住他的唇瓣,柔和地探入他的领域,汲取着其中的芳泽,他握着的笔慢慢从手里脱落,洒落的墨水晕染了小半张宣纸。交织的影在烛光下闪烁,去到床上衣物已是半遮半掩,细致的吻落在他的肩膀,贴合的肌肤传来温热的温度。他喘过气来,伸手往被褥底下摸去。

“用这个。”

他说着,把一件冰凉光滑的玉质器物放进她的手里,“你是个好姑娘,日子还长,不要因为我糟践了自己的身体……”

她趁着光暗摸了下脸,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
暮雪担忧经过那晚他可能会承受不住,第二天看他一如往常,想来是安然无恙。不仅如此,他近日看着气色好了许多,起码没有以往那般浓重的倦意。她难得闲了一天,早上起来他说他想吃马蹄红枣糕,他几乎没有对吃的提过要求。她以为是他身体有所好转,所以有了胃口。马蹄红枣糕是宜锦楼的特色糕点,每日出炉基本销售一空。她很快出了门跑去宜锦楼排队,提着糕点回来却看不到他的人影。

她站在空荡荡的房里,心底那份不安像掺了烈酒,浇得愈发浓烈。她在竹舍外寻了一圈,一个隐藏在脑海角落的地方刹时一闪而过,她急忙向后山林跑去,看见夙衡之就坐在一片树荫之下,面对着那块空旷的土地。

她微微喘了口气,唤道: “夙衡之……”

“暮雪,花开了。”

黄褐色的土里生出了白。两三朵雪白的花坠在纤细的枝叶上,在拂来的风里打颤。他放弃浇灌这片土地之后,她每天清晨都去后山林为它淋水,像他以前一样。奇迹般的是,长时间风吹雨淋都毫无反应的地里,在前几日长出了花苞。她笑了一下,坐在他的身边, “是啊,花开了。”

“我想睡会儿。”

她说好。他躺在她的腿上,慢慢合上了眼。一片花瓣晃悠悠地落下来,在泥里打了个旋,又随风而去,融进从林间投入的光里。

这一次,他再也没有醒来。

她抱着他冷去的身体,才发现当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,她镇静地、从容地像是在心底演练过千百遍,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从梦里惊醒,忆起他已不在身边才不觉落了泪。她把他葬在了后山林,和那几株夷仓花一起,他没有亲人,送行的只有她,还有后来过来看望的燕冰石。

那间竹舍她还是日日打理,连同那一块土地。次年那片荒芜的地里已经开满了夷仓花,纯白的、一层不染的,在一片凉色中猎猎起舞,像遥望无际的雪。

“夙衡之,花开了。”

这是你所希望看到的风景么?

——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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