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蜷缩在柴房草堆里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灶膛火星噼啪炸开的声音,和前世被烈火吞噬时的爆裂声重叠在一起。
"玉棠,爹对不住你......"
破门外传来父亲虚弱的咳嗽,我猛地捂住嘴。
这不是被炭火灼伤的喉咙该有的触感,指节分明是十六岁做绣娘时的纤柔。
墙角水缸倒映着一张稚嫩脸庞,眼下还没有被烟熏火燎的疤痕。
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,继母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雾。
"沈家养你十六年,如今你爹病得要咽气,五十两诊金你不出谁出?王员外虽说年纪大些......"
我抓起墙角劈柴斧,斧刃寒光映亮眼底。
是了,这是永昌十七年秋,我的人生被碾碎成泥的那个清晨。
"吱呀——"
柴房门被踹开的瞬间,我抡起斧头劈在门框上。
木屑飞溅中,继母涂着艳红口脂的嘴张成圆洞,髻上金步摇簌簌乱颤。
"要嫁你自己嫁。"
我拔出斧头,在掌心掂了掂。
"绣坊这个月接了知州夫人的百子帐,做完就有三十两银子。"
"做你的春秋大梦!"
继母揪着绢帕跳脚,"昨儿库房走水,那些蜀锦全成了灰!"
我心头一跳。
前世分明是交完绣品才起的火,今生变故竟提前了三个月。
窗缝漏进的风忽然裹着缕沉水香,那味道......是陆家当铺独有的熏香!
"姑娘的玉佩可要死当?"
前院突然传来清越男声。
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。
那方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佩,此刻正躺在我贴身小衣里发烫。
前世陆砚之把它当五十两银子时曾说:"这玉养人,姑娘莫要离身。"
"且慢!"
我攥着玉佩冲出去,却在门槛处生生刹住脚步。
青石板上立着个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,腰间错金蹀躞带缀着枚血玉貔貅。
他捏着我的玉佩对光端详,凤眼微眯时,眼尾朱砂痣鲜红欲滴。
"这玉......"
他指尖抚过莲花纹路,玉佩突然发出细微裂响。
我分明看见有道金纹在玉髓深处游走,像极了前世烧死我的那簇火苗。
"当二十两。"
陆砚之突然合拢掌心,"但要姑娘亲自来赎。"
我正要开口,巷口传来急促马蹄声。
枣红马上跳下个青衫书生,袖口沾着几点暗红,像是......绣线碎屑?
"玉棠!"
宋子安抓住我手腕,"我愿出百两聘礼求娶,定不让你受委屈!"
我盯着他衣襟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。
前世洞房夜,我就是在这样的香气里,看见他搂着表妹林婉柔说:"娶她不过为得沈家绣谱,柔儿才是我心上人。"
玉佩在掌心发烫,陆砚之的嗤笑混在晨风里:"宋公子袖口沾的可是焦尾锦?听说昨夜城西有家绣坊走了水......"
晨露在绣架上凝成水珠,我捻着烧焦的绣线在鼻尖轻嗅。
昨夜库房的焦糊味里,果然混着丝甜腻的茉莉香。
和宋子安身上的一模一样。
"玉棠姐,陆掌柜送绣绷来了。"
小丫鬟春桃抱着木匣探头,髻上红绳随着动作晃荡,"说是......说是给未来娘子的聘礼。"
檀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把湘妃竹绣绷,最底下压着张洒金笺。
【焦尾锦遇沉水香,火势可缓三刻钟。落款画了只龇牙咧嘴的貔貅。】
我耳尖发烫,抓起块绣样就要往匣子里塞。
窗外忽然传来竹梯咯吱声,陆砚之单手撑着窗棂翻身而入,玄色衣摆扫落案上丝线。
"沈姑娘的定情信物未免寒酸。"
他两指夹着我匆忙间塞进去的帕子,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对......胖头鱼?
我劈手去夺,被他攥住手腕拉近半寸。
沉水香混着男子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。
"城西李记香料铺,三日前有人买了二钱龙脑香。"
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
前世纵火案审结时,衙役曾说火场有助燃的龙脑香残渣。
窗棂漏进的阳光将我们影子投在绣架上,远远望去竟似耳鬓厮磨。
"砰!"
绣坊大门被撞得震天响。
宋子安捧着个鎏金盒子站在晨光里,月白长衫缀着银线竹纹,任谁看了都要赞句翩翩公子。
"听闻绣坊急需银钱周转。"
他掀开盒盖,二十锭雪花银映着朝阳,"子安愿先付聘金,待沈伯父病愈再议婚期。"
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荷包,金线锁边处露出半朵茉莉纹样。
前世也是这样温柔的陷阱,让我错把砒霜当蜜糖。
"宋公子可知焦尾锦遇明火会泛蓝光?"
我拈起根焦黑绣线,"昨夜有人用浸过沉水香的帕子裹着火折子,倒是好风雅。"
宋子安笑意僵在唇角,陆砚之突然从我身后探出头。
"夫人怎么把为夫送的蜀锦剪了?这可是用南海鲛人线绣的并蒂莲。"
满室寂静中,春桃"噗嗤"笑出声。
我望着宋子安袖中若隐若现的刀痕—。
那位置正合适藏火折子,前世他剖开我胸膛取绣谱时,用的也是这柄镶着红宝石的匕首。
"表哥!”
娇滴滴的女声伴着环佩叮当,林婉柔扶着门框气喘吁吁。
藕荷色裙裾缀满珍珠,发间却别着支眼熟的翡翠簪子——那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及笄礼。
"柔儿听说沈姐姐遭了难,特地把体己银子都拿来了。"
她解下荷包往我手里塞,指尖蔻丹刮过我掌心。
"只是这五十两......怕是连半匹焦尾锦都买不起呢。"
我反手扣住她手腕,蔻丹缝隙里沾着暗红碎屑。
昨夜救火时,我在库房角落捡到半片染着口脂的碎瓷,那抹胭脂色恰似林婉柔嘴上的朱红。
"表妹的茉莉香粉倒是别致。"
我凑近她发间轻嗅,"只是混着龙脑香,不怕烧着头发么?"
林婉柔踉跄后退撞翻绣架,上百枚绣针哗啦啦洒落。
宋子安伸手要扶,却被陆砚之甩出的绣绷砸中膝窝。
纠缠间,林婉柔袖中飘出张泛黄纸片,正落在我脚边。
【癸未年八月初七,收龙脑香二钱,沉水香五两——李记香料铺。】
正是我重生那日的日期。
掌心玉佩突然发烫,陆砚之的冷笑在头顶响起:"宋公子这定情信物送得妙,连纵火证据都帮着备齐了。"
我将母亲的檀木妆匣抱到廊下时,暮色正染透最后一缕绣线。
林婉柔那支翡翠簪子躺在红绸上,簪头并蒂莲的刻痕里还沾着茉莉香粉。
"姑娘,陆掌柜差人送了冰来。"
春桃端着铜盆小跑进来,盆中浮着几块剔透寒冰,"说是给绣线降燥气,奴婢瞧着倒像是镇酸梅汤用的。"
指尖抚过冰面,丝丝凉意渗入肌理。
前世我被锁在着火的绣房时,曾拼命把绣谱塞进冰鉴——那些浸透血水的焦糊纸页,最后成了宋子安逼我交出完整绣谱的筹码。
"叮——"
银剪突然被磁石吸住,我这才发现妆匣夹层嵌着块玄铁。
母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"玉棠要藏好钥匙",原来竟是指这个。
"沈姑娘对月伤怀的模样,倒像是话本里等不到情郎的深闺小姐。"
陆砚之的声音从墙头飘下来,他屈腿坐在青瓦上,手里抛接着两颗夜明珠,"要不要雇我当护卫?十两银子包月。"
我抄起妆匣里褪色的桃木梳掷过去:"陆掌柜不如去茶楼说书......"
梳子穿过他虚晃的身影,径直砸中翻墙而入的黑衣人。
闷哼声惊飞檐下麻雀,那人蒙面巾上绣着朵银色茉莉,正是宋子安暗卫的标记。
陆砚之鬼魅般闪到近前,指尖寒光闪过,蒙面人袖中暗箭应声而断。
我趁机扯下那人腰间令牌,鎏金云纹中间刻着个"林"字。
"柔表妹的手伸得倒长。"
我用簪子挑开刺客衣领,锁骨处赫然有块烫伤疤痕。
前世烧死我的纵火犯身上,也有这样月牙形的烙印。
陆砚之突然按住我手腕:"闭气!"
刺客尸体竟在月光下泛起幽蓝磷光,转眼化作一滩腥臭血水。
血泊中浮着片金箔,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:【八月初九,取绣谱于子时】。
正是今夜。
掌心玉佩突然剧烈震动,翡翠簪子发出嗡鸣。
妆匣夹层"咔嗒"弹开,露出半张泛黄的信笺,母亲清秀字迹刺入眼帘:【吾儿切记,沈家绣谱分阴阳两卷,阴卷在......】
后半截被人撕去,残破处沾着星点朱砂。
我突然想起林婉柔总爱在指甲缝藏胭脂,而那抹朱红,分明是宋家特供的鹤顶红颜色。
更漏声遥遥传来,陆砚之突然揽住我的腰跃上房梁。
他袖中飞出十数根银丝,在月光下织成张莹亮大网:"夫人可听说过'请君入瓮'?"
子时的梆子刚敲响,库房窗纸便被戳开个窟窿。
林婉柔戴着面纱溜进来,手中火折子映亮她腕上镶玉金钏。
那本该在三个月后的乞巧节,由我亲手送给宋子安作定情信物。
"沈玉棠,你以为重活一世就能赢?"
她癫狂的笑声惊起夜鸦,"宋郎早将你沈家命数算尽了!"
我藏在梁上屏住呼吸。她果然也是重生之人,怪不得纵火之事提前。
当火折子即将触到焦尾锦时,陆砚之突然吹响骨笛,银丝网兜头罩下。
"柔表妹漏算了一件事。"
我举着阴卷绣谱走到她面前,书页间夹着那枚染血的翡翠簪,"沈家女儿出嫁前夜,都会在簪柄刻防身暗纹。"
簪头莲花应声而开,细如牛毛的银针扎进林婉柔穴道。
她惨叫着蜷缩成团,袖中掉出个瓷瓶,正是前世毒哑我的哑药。
陆砚之用脚尖挑起瓷瓶,忽然变戏法似的掏出碗黑糊糊的药汁:"以彼之道还施彼身,夫人觉得如何?"
我正欲开口,窗外突然射进支火箭。
火光照亮宋子安扭曲的脸,他手中竟举着本该在灵堂的......我爹的牌位!
牌位上的朱漆字迹在火光中淌血般刺目。
我攥着陆砚之的袖口才没跌下房梁,指甲几乎掐进他腕间皮肉——那分明是今晨我还亲手给父亲喂过药的寿材!
"宋某与沈伯父甚是投缘。"
宋子安将火把凑近牌位,沉香木遇热显出的暗纹竟与阴卷绣谱封皮相同,"老人家临终前说,玉棠定会把绣谱藏在最痛的地方。"
掌心玉佩突然发出蜂鸣,陆砚之反手扣住我命门:"别动,他在用牵魂香。"
话音未落,我嗅到股甜腥气,眼前竟浮现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模样—。
唇色青紫,十指布满针孔。
林婉柔在银丝网里咯咯娇笑:"你以为重生是老天垂怜?
宋郎早算到你会借尸还魂,特意让那老东西多喘了三个月气......"
我喉头涌上铁锈味。
前世父亲病逝在腊月,今生竟是被做成了吊命的药人!
腰间突然贴上温热手掌,陆砚之将块冰玉塞进我衣襟:"沈老爷子的心跳,现在是一息三停。"
冰玉传来的震动规律如潮汐,确是活人脉象。
宋子安突然挥袖扫落供桌,香炉骨碌碌滚到我脚边,炉灰里掺着金红色药渣—。
是西域奇毒"红颜醉"的解药残渣。
"看来宋公子不仅精通风水,还擅岐黄之术。"
我用鞋尖碾碎药渣,"只是红颜醉需以血亲心头血为引,不知你取的是哪家女儿的血?"
火把"啪"地爆开火星。
宋子安袖中银链如毒蛇吐信,直取我咽喉。
陆砚之旋身将我护在怀中,玉佩突然迸发金光,银链在离眉心三寸处碎成齑粉。
"啧,偷来的玄铁链也敢沾沈姑娘的身。"
陆砚之甩出块青铜罗盘,天池指针疯转着指向祠堂东南角,"宋公子不妨看看自己踩着什么?"
青砖缝隙渗出暗红液体,渐渐汇成八卦图形。
我这才发现灵堂布局与阴卷绣谱的祭纹分毫不差,而宋子安正站在"死门"位,靴底沾满我今晨洒在父亲房前的艾草灰。
"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——"
陆砚之突然吟起《楚辞》,罗盘射出金光笼罩灵柩。
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声,混着父亲嘶哑的呼唤:"玉棠...快逃......"
我扑向棺木却被宋子安拽住长发,他眼中翻涌着癫狂:"你以为重活一世就能逆天改命?沈家女子代代都是......"
利刃破空声打断他的话。
林婉柔脖颈插着那支翡翠簪,汩汩鲜血染红银丝网。
她指尖还捏着半截火折子,引线正滋滋烧向祠堂梁柱。
"柔儿!"宋子安目眦欲裂。
我趁机挣脱桎梏,冰玉贴在棺盖缝隙的刹那,父亲手腕处的守宫砂赫然入目——那是沈家女子继承绣谱的印记,怎会出现在父亲身上?
陆砚之突然揽着我撞破窗棂。
身后传来梁柱倒塌的轰鸣,他在漫天烟尘中轻笑:"夫人可听过移花接木?沈家真正的传人从来都是......"
余音被爆炸声吞没。我攥着从他腰间扯落的貔貅血玉,背面刻着生辰八字竟与我同年同月同日。
而玉纹深处,隐约可见"沈氏承嗣"四个古篆。
我跪在医馆青砖上搓洗绷带时,铜盆里突然浮起缕血丝。
陆砚之倚着药柜抛接染血的银针,他腰间新换的墨玉带钩磕在柜角,发出与我怀中血玉共鸣的嗡鸣。
"沈老爷子心脉里养着条情蛊。"
他忽然将银针掷向梁间老鼠,那小畜生前爪正扒着个眼熟的玄铁盒,"还是用至亲血肉喂了十年的老蛊。"
水盆"咣当"翻倒。
我扑向药榻时被血玉烫得踉跄,父亲裸露的胸口赫然趴着条赤红蜈蚣,百足正随着心跳规律收缩。
那分明是宋子安前世戴在扳指上的纹样!
"按住他膻中穴!"
陆砚之的声音裹着药香压下来。
我十指刚触到父亲皮肤,血玉突然射出道金光,蜈蚣发出婴儿般的啼哭,竟从父亲鼻腔钻出半截身子。
窗外传来金器相击之声。
我抄起捣药杵砸破窗纸,正见宋子安在巷口与黑衣人交手,他手中玄铁扇骨上沾着长公主府的鸾鸟纹印泥。
"别分神。"
陆砚之突然咬破指尖,将血珠弹入我怀中血玉,"沈家血脉遇险则鸣,这玉十年前就该在你生辰时......"
他话音戛然而止。
父亲喉间发出"嗬嗬"怪响,干枯手指死死抠住我腕间胎记。
那处月牙形红痕突然渗出鲜血,顺着血玉纹路爬成个"赦"字。
医馆大门轰然洞开,八个玄甲侍卫鱼贯而入。
为首女官捧着鎏金玉匣,匣中鲛绡上躺着支带血的孔雀金步摇——正是三日前长公主簪在鬓边的那支。
"沈姑娘好手段。"
珠帘外传来环佩叮当,长公主染着蔻丹的指尖挑起我下颌,"能解红颜醉的姑娘,可愿做本宫的司绣女官?"
我盯着她袖口若隐若现的银茉莉纹样,忽然记起林婉柔化为血水那夜,宋子安腰间也系着同样花色的香囊。
血玉在此时突然发烫,长公主腕间赤金镯竟与父亲胸口蜈蚣同时发出红光。
陆砚之突然将我拽到身后,手中银针在烛火下泛着诡谲蓝光:"殿下若要试药,何不找真正的药人?"
他指尖轻弹,针尖蓝芒正照出长公主耳后细密的鳞状纹路。
惊呼声中,侍卫刀锋已架上我脖颈。长公主却抚掌大笑:"陆公子果然师承鬼医,那便请沈姑娘用阳卷绣谱换这老东西的命......"
话音未落,宋子安破窗而入,玄铁扇直取长公主咽喉。
混乱中我摸到父亲枕下硬物,竟是半枚雕着并蒂莲的玄铁钥匙——与母亲妆匣夹层的锁孔严丝合缝。
"走水了!"
浓烟从药柜后涌出,陆砚之揽着我撞向暗门。
坠入密道的刹那,我瞥见长公主攥着个绣绷,上面未完成的龙纹竟是用人发绣成。
密道石壁渗出的水珠浸透裙裾,陆砚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烙在腰间。
我攥着那半枚玄铁钥匙,齿痕正硌着掌心胎记,仿佛母亲临终前掐进我血肉的指甲。
"当铺地窖藏着十坛女儿红,夫人可想尝尝?"
陆砚之突然旋开机关,月光混着沉水香涌进来。
我望着眼前景象倒退半步。
九重鲛绡帐后悬着幅女子画像,眉间朱砂痣与陆砚之眼尾那点殷红如出一辙。
画像旁供着盏长明灯,灯油泛着诡异的青蓝。
我凑近细看时,灯芯突然爆出火星,映亮灯座刻着的生辰八字——竟与父亲藏在妆匣里的合婚庚帖日期相同!
"别碰!"
陆砚之扯回我被火舌撩到的袖口,腕间突然传来刺痛。
他指尖沾着从我胎记取的血,正抹在画像女子唇上。
朱砂色晕开的刹那,密室四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线,交织成沈家阴卷绣谱上的祭纹。
"沈姑娘可听过牵丝戏?"
他引着我触摸金线,那些丝线竟如活物般缠上指尖,"
两百年前沈家先祖用血脉为引,将天机绣进陆氏魂灵......"
暗门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。
我转身时撞翻博古架,滚落的青铜简册展开半卷。
【永初三年,沈氏女以发为绣,囚太子魂于血玉。陆氏守棺人世代为契,遇朱砂胎记者......】
余下字迹被泼洒的酒液晕染,陆砚之拎着酒坛轻笑:"夫人现在逃婚还来得及。"
他衣襟散开处露出狰狞疤痕,形状恰似我手中玄铁钥匙。
更漏声忽远忽近,我摸着发烫的胎记走向密室深处。
十二面屏风后摆着具冰棺,棺中女子穿着与画像相同的嫁衣,心口插着支孔雀金步摇——和长公主那支宛若双生。
"别看。"
陆砚之蒙住我眼睛的手在颤抖,掌纹间沁出冷汗,"沈家女儿代代活不过双十的秘密,就藏在这具......"
尖啸声破空而来。我偏头躲过暗器,青铜简册被钉在冰棺上。
宋子安立在月光里,手中握着另半枚玄铁钥匙,齿痕与我掌心的严丝合缝。
"玉棠可知这钥匙原本是一对?"他笑着将钥匙插入冰棺锁孔,"
你娘亲临终前,可是握着它求我让你死得痛快些。"
冰棺轰然开启的瞬间,我腕间胎记突然灼如烙铁。
棺中女子脖颈浮现朱砂纹路,竟与我每日对镜梳妆时看到的喉间红痕分毫不差。
陆砚之的惊呼与两百年前的叹息重合:"阿棠,闭眼——"
冰棺涌出的寒雾凝成霜花,粘在睫毛上像结冰的泪。
棺中女子喉间红痕如毒蛇吐信,我摸着发烫的胎记后退,后腰却抵上陆砚之颤抖的剑鞘。
"阿棠,别看她的眼睛。"
他剑锋在地上划出火星,青砖缝隙渗出暗红液体,蜿蜒成与阴卷绣谱相同的咒纹,"沈家双生女,活着的那个要日日受剜心......"
宋子安突然狂笑打断他的话,玄铁钥匙插入自己心口:"玉棠可知你为何重生?因为我在你棺椁里放了并蒂莲灯芯!"
鲜血顺着钥匙齿槽滴落,竟在冰面绽开朵朵血色莲花。
我袖中血玉突然飞射而出,与棺中女子心口的步摇相撞。
金铁交鸣声中,步摇翎管里飘出张绢帕,上面歪斜绣着半阙《子夜歌》——正是我七岁那年给娘亲绣的寿礼!
"娘......"我扑向冰棺,却被陆砚之用铁链锁住腰身。
他掌心符咒烙在我后背,刺痛中浮现出陌生记忆:及笄那夜娘亲为我点眉心砂,铜镜里映出的却是冰棺女子的脸。
宋子安趁机掀开女子嫁衣,腰腹处缝合痕迹泛着青光。
他指尖挑开金线,皮肉下竟裹着本泛黄书册—。
阳卷绣谱封皮上的龙纹正与长公主的人发绣龙一模一样。
"沈家真正的传人早该在两百年前就死绝了。"
他撕下绣谱扉页吞入口中,皮肤瞬间爬满鳞片,"多亏你娘这个替身,让我找到用绣纹改命的......"
剑光如雪打断他的癫语。陆砚之将我甩向密室角落,软剑缠住宋子安脖颈的刹那,长公主的鸾轿撞破墙壁冲进来。
她鬓边步摇缺失的翎管,正与冰棺女子那支严丝合缝。
"好孩子,到姑母这儿来。"长公主朝我伸出手,腕间金镯浮现血色并蒂莲,"你以为陆砚之真是守棺人?他可是吃着你娘心头肉长大的......"
话音未落,我怀中突然掉出个荷包。青缎面上绣着对胖头鱼,正是那日慌乱中塞给陆砚之的"定情信物"。
鱼眼处沾着暗褐血渍,在月光下渐渐显出一个"棠"字。
陆砚之突然喷出口黑血,软剑应声而断。
宋子安鳞片覆盖的手掌穿透他胸膛,攥着颗跳动的心脏轻笑:"师弟,师父说养你二十年就为今日取这颗玲珑心呢。"
陆砚之的血溅在冰棺上时,整座密室开始崩塌。
我接住他坠落的身躯,那颗被宋子安捏碎的心脏竟化作金粉,顺着血玉纹路爬满我腕间胎记。
"夫人可还记得......"
陆砚之沾血的手指在我眉心画咒,气息比当年喜秤挑盖头时还要轻,"我说要你亲自来赎玉佩......"
怀中的胖头鱼荷包突然游出金光,绣线拆解成漫天星辰。
宋子安手中的阳卷绣谱无风自燃,火舌舔舐之处显露出真正的祭文。
那是用我前世被焚时的骨灰写就的往生咒。
长公主的步摇在火光中熔成金水,她尖叫着抓挠脸上鳞片:"不可能!本宫明明改了沈家命盘......"
"姑母可知阴阳绣谱本是一体?"
我撕开染血的裙裾,阴卷绣谱纹身自腰间浮现,与空中燃烧的阳卷祭文严丝合缝,"您用三百童女发丝绣的龙纹,缺了最重要的一针。"
发间桃木簪应声而断,我以发为线穿入冰棺女子的步摇。
人发沾着陆砚之的心头血,在火海中绣出最后一朵并蒂莲。
长公主腕间金镯轰然炸裂,两百年前被篡改的星轨终于归位。
宋子安浑身鳞片剥落,露出底下森森白骨。
他疯魔般扑向密室角落的玄铁盒,却被我爹的拐杖当胸穿透。
老人眼中清明如初,腕间守宫砂泛起红光。
"宋公子可知,沈家真正的守棺人从来都是男丁?"
陆砚之的尸身化作流光没入血玉,玉佩裂痕中开出朵并蒂莲。
我握着滚烫的玉佩转身,看见晨曦中有个玄衣身影倚着烧焦的门框,眼尾朱砂痣艳得似要滴血。
"为夫攒了二十年的聘礼......"
他抛来串叮当作响的钥匙,正是沈家绣坊所有库房的锁匙,"换夫人补上当年那条胖头鱼荷包可好?"
我扬手将荷包砸在他带笑的唇上,绣线却在半空绽成烟花。
焦土中钻出嫩绿新芽,烧毁的百子帐在火光中重生,百个婴孩绣像里悄然多出对相拥的身影。
三日后,京城最红的说书人拍响醒木。
"话说那沈家绣娘一把火烧尽前尘,带着俊俏账房重开绣坊。各位看官可知,今上大婚的龙凤喜服,用的正是当年焦尾锦余料......"
斜阳染红绣坊匾额时,我咬断最后一根金线。
屏风后伸出修长手指,陆砚之将温好的酒搁在绣架上。
"夫人确定要往龙眼里绣鲛人泪?当心明日御史台参咱们谋逆。"
我反手将绣针扎进他掌心。
"陆掌柜不如担心今晚的桂花酿,我在坛底埋了二两黄连。"
院墙外飘来焦糖栗子香,混着他身上沉水香,酿成比前世更灼热的红尘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