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半,楼下油腻腻的早餐摊前早已热气蒸腾。父亲张建国照例排在最前面,他庞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后面所有视线。我隔着窗户都能想象他那副模样:一手叉腰,另一只手指点江山般指挥着:“油条要最老的那根!炸透才香!豆腐脑多浇红油辣子!”声音洪亮得能掀翻摊顶的塑料棚。他像一座移动的脂肪丘陵,裹在明显紧绷的旧夹克里,每说一句话,那通红的圆脸便跟着微微颤动一下。我端着咖啡杯的手悬在半空,无声叹了口气。这固执的老头子,血管里流淌的,恐怕早已不是血液,而是那黄澄澄、泛着油光的豆油了吧。
“爸,医生说您这血压……”
“瞎操心!”他猛地打断我,洪亮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,手里捏着刚出锅、滋滋作响的油条,油光几乎要滴下来,“你爸我硬朗得很!当年扛两百斤麻包健步如飞!这点油水算什么?医生懂个啥?我看他们就是吓唬人,好卖药!”他瞪圆了眼,腮帮子随着咀嚼油条一鼓一鼓,像只气急了的胖青蛙。那油条被他三两口吞下,看得我喉头一阵发紧。
他出门后,家里顿时安静下来。母亲王素芬正在厨房里刷洗父亲留下的油腻碗碟,水流声哗哗,她瘦小的背影对着我,肩膀微微塌着,显得疲惫不堪。“你爸他啊,”她没回头,声音带着一种被常年唠叨磨出来的钝感,“在外面就爱管闲事,跟谁都能聊,人家菜摊少找两毛钱他都能理论半天,人家吵架他比当事人还着急。回了家,嘴也不闲着,不是嫌我地没扫干净,就是唠叨你还不结婚……他累,我也累啊。”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,看着碗壁上残留的油花,那油花映着厨房昏暗的光,像凝固的叹息。她最终只是默默地加了更多洗洁精,用力搓洗起来。
午后,父亲照例拎着他的旧保温杯,踱到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。那里是老头们的“议事厅”。他挤进人堆,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那石凳仿佛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。他立刻成了中心,唾沫星子横飞:“嘿!老李头,瞧见没?东头那家新搬来的小年轻!那车停得,都压着盲道了!太不像话!”他激动地挥舞着胖手,脖子上的肉也跟着颤动,“还有三号楼那个小媳妇,跟她婆婆吵得那叫一个凶!我听得真真儿的,啧啧,现在的年轻人啊……”他灌了一大口自己泡的浓得发黑的酽茶,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,那张泛着油光的脸因为兴奋和茶水的热力,涨得更红了。
太阳落山,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,带着一身疲惫和汗味回到家。他重重把自己摔进沙发里,那可怜的沙发弹簧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。他随手抓起茶几上不知何时拆封的辣味花生米,一颗接一颗丢进嘴里,嘎嘣作响。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抗日神剧,枪炮轰鸣,他看得津津有味。母亲把饭菜端上桌——一大盘油亮亮的红烧肉,一盘堆得冒尖的白米饭,一碗飘着厚厚油花的骨头汤。父亲眼睛一亮,立刻坐直了身体。
“素芬,今天这肉烧得地道!”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颤巍巍、裹满酱汁的五花肉塞进嘴里,满足地咀嚼着,油光顺着嘴角溢出。母亲无奈地看了他一眼,默默把一盘清炒西蓝花往我这边推了推。父亲吃得又快又猛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,在肚腩的隆起处绷得紧紧的,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。
“爸,您慢点吃……”我刚开口。
“知道知道!”他含混不清地打断,又扒了一大口饭,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馒头,“累一天了,还不兴多吃点?你们年轻人懂什么?这叫力气饭!”他端起那碗飘着厚厚油花的骨头汤,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,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。那声音在突然安静的饭厅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晚饭后,母亲收拾碗筷,我瞥见父亲悄悄溜进厨房。灶台上,母亲给他留的降压药孤零零地躺在小碟子里,旁边是半杯凉白开。他经过时,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,像没看见一样,径直走向冰箱。他拉开冰箱门,肥厚的身子挡住我的视线,只听见里面塑料袋窸窣作响。片刻,他转过身,手里赫然攥着一包拆了封的卤鸡爪!他像个偷嘴成功的老小孩,脸上带着一丝狡黠,迅速缩回他那张专属的沙发里,就着神剧的枪炮声,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。那鸡爪酱色浓郁,油腻得发亮。我张了张嘴,最终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,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。他一边啃,一边还对着电视里的“鬼子”愤愤地嘟囔:“叫你坏!看我不……”
几天后,我陪母亲去菜市场。远远地,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大嗓门盖过了市场的喧嚣,像一面破锣在敲打。循声望去,果然是父亲!他正站在一个菜摊前,脸膛因为激动涨得通红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摊主脸上,手指用力地点着电子秤的屏幕:“……你这秤绝对有鬼!我天天买菜我还不知道?刚才那大姐的三斤土豆,你这秤就跳得不对!少说坑人家二两!做生意要讲良心!”
被指责的摊主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,脸一阵红一阵白,想辩解,但在父亲那不容置疑的气势和周围渐渐聚拢的目光下,显得有点慌乱:“张…张叔,您看错了吧?我这秤准得很……”
“准个屁!”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炸雷一样,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,“我亲眼看着的!欺负人家老实人是不是?今天不把缺的补上,我跟你没完!”他庞大的身躯堵在摊前,像一座肉山,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周围买菜的人都停下脚步,有的看热闹,有的小声议论。摊主额角冒汗,眼神躲闪,最终在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围观的压力下,悻悻地抓起几个土豆塞给旁边一个不知所措的老太太。老太太连声道谢,父亲这才像得胜的将军,喘着粗气,脸上的红晕更深了,抹了把额头上的汗,还不忘回头对摊主吼一嗓子:“再让我看见你耍滑头,我直接找市场管理办!”
他转过身,准备离开这个“战场”,脸上还带着一丝为民除害的得意。然而,就在他抬脚迈下菜摊前那个小小的水泥台阶时,异变陡生!他那肥胖的身躯似乎失去了平衡,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,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闷哼:“呃……”随即,像一座被抽掉地基的塔楼,整个人轰然向前栽倒!
“砰!”沉重的身体砸在油腻潮湿的水泥地上,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。他手里刚买的几根油条甩了出去,滚落在肮脏的泥水里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周围鼎沸的人声瞬间死寂,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惊愕地看着地上那座骤然坍塌的肉山。
“爸——!”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瞬间停止跳动,又猛地狂跳起来,几乎要冲破喉咙!我尖叫着,发疯般拨开呆立的人群冲过去。母亲在我身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。
我扑跪在他身边。父亲侧趴着,脸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,眼睛紧闭,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绀色,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那件旧夹克上沾满了泥水和菜叶的污迹。一只被踩碎的降压药瓶,从他敞开的衣袋里滚落出来,白色的小药片散落在污水里,格外刺眼。恐惧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我全身的血液。
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地钻进鼻腔,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发痛,也照亮了我内心无边的恐惧。我和母亲像两尊石雕,僵硬地坐在抢救室外的塑料椅上,时间在每一次心跳和每一次抬头看那扇紧闭的门之间,被拉扯得无限漫长。每一次门把手轻微的转动,都让我们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,又沉重地跌落回去。母亲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,她的身体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,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扇仿佛隔绝生死的门终于开了。走出来的医生穿着绿色的手术服,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。他摘下口罩,目光扫过我和母亲惊恐的脸,语气凝重得如同宣告:“张建国家属?”
“是!是!医生,我爸他……”我猛地站起来,膝盖撞在椅角上,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,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。
“突发脑出血,情况很凶险。暂时控制住了,但……”医生顿了一下,眼神锐利,“更严重的问题在后面。给他做了初步检查,结合家属说的长期高血压、肥胖、不控制饮食……我们高度怀疑冠状动脉有严重问题。必须尽快做心脏血管造影确诊。”
“心脏血管?”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身体晃了一下,我赶紧扶住她。
医生眉头紧锁,点了点头:“对。你们要有心理准备,根据经验,像他这种情况,血管状况很可能非常糟糕。具体等造影结果出来再说。先去办住院手续吧。”
当父亲终于从昏迷中苏醒,被转入CCU(冠心病监护病房),那张造影结果图也冰冷地摆在了我们面前。主治医生姓陈,是个头发花白、眼神锐利的老专家。他用笔尖点着灯箱上那张复杂的图像,那上面密布着如同老树盘根错节的血管网络。
“看这里,”陈医生的笔尖停留在心脏上方几条主要的血管上,语气沉得像铅块,“左前降支,这里,狭窄超过90%,几乎要堵死了。回旋支,这里狭窄85%。右冠状动脉,情况稍好,但也有70%的狭窄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我们煞白的脸,“通俗点说,你们父亲的心脏,最主要的几根‘输油管’,已经老化、淤塞得一塌糊涂。打个不恰当的比方,就像用了五十年没清洗过的老油管,里面全是厚厚的油垢,随时可能彻底堵死。”
他放下笔,双手交叉放在桌上,身体微微前倾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们心上:“他这次脑出血,是长期高血压失控的直接后果。但更致命的,是心脏!这三根主要血管的狭窄程度,相当于在他心脏里埋了三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!任何一次情绪激动、剧烈活动,甚至用力排便,都可能瞬间诱发大面积心肌梗死,或者恶性心律失常。猝死风险……极高。我们评估,保守治疗意义不大,必须尽快做心脏支架手术,开通最危险的那两条血管。”
“手术……风险大吗?”我的声音干涩发紧。
“任何心脏手术都有风险,何况他血管条件这么差,还有刚发生的脑出血,身体基础也不好。”陈医生直言不讳,“术中、术后出现血栓、血管破裂、再梗死的可能性都存在。但如果不做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没有说下去,但那个未尽的结局比任何话语都更沉重地压了下来。
父亲半躺在病床上,身上连着各种监护仪的导线,脸色是失血的灰败,嘴唇依旧带着病态的紫色。他听着陈医生冷静而残酷的宣判,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,随即被一种顽固的、近乎绝望的抗拒填满。
“不做!”他猛地打断医生,声音嘶哑却异常执拗,像一头负伤后不肯就范的老兽,“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!开膛破肚?我不做!七十岁的人了,够本了!少活几年有啥?总比死在手术台上强!”他激动地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,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立刻疯狂地飙升,发出刺耳的报警声。
“老张!你胡说什么!”母亲扑到床边,眼泪瞬间决堤,她死死抓住父亲那只挥舞的手,声音凄厉,“你就这么狠心?你走了,我怎么办?薇薇怎么办?你这个老混蛋!你不做手术,是要活活逼死我们娘俩吗?”母亲崩溃的哭喊撕扯着病房里压抑的空气,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。
看着父亲那顽固又灰败的脸,看着母亲崩溃绝望的泪眼,感受着监护仪那令人心慌的尖叫,再想到灯箱上那三条如同勒紧父亲心脏的致命枷锁……一股巨大的、混合着恐惧、愤怒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犹豫和理智。我猛地抬起头,用尽全身力气,声音尖锐得几乎不像自己:
“爸!您必须做这个手术!您不能走!您……您得活着!您得看着我结婚!您得……抱外孙!”最后三个字,我几乎是嘶喊出来的,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。
喊声落下,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,惊愕地看着我。父亲挥舞的手也僵在半空,他猛地转过头,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微弱的、不敢确定的亮光。
空气凝固了。只有监护仪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格外沉重地敲打着。父亲的目光像生了锈的铁钩,牢牢地钩在我脸上,试图从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分辨出真假。那浑浊的眼底,翻涌着惊涛骇浪——有震惊,有怀疑,有瞬间被点燃却又怕被熄灭的狂喜,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撞得不知所措的茫然。他张了张嘴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却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。
母亲也彻底愣住了,她甚至忘记了哭泣,布满泪痕的脸上只剩下呆滞,看看我,又看看病床上骤然被钉住的父亲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扭曲了。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地爬行。终于,父亲那只僵在半空的手,像耗尽了所有力气,缓缓地、颤抖着垂落下来,重重地砸在白色的被单上。他闭上了眼睛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灰败的脸上,那层顽固的、拒人千里的硬壳,仿佛在无声地龟裂。当他再次睁开眼时,那浑浊的眼底,竟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悲怆的清明。他没有看我,而是转向了站在一旁,同样被这戏剧性一幕震住的陈医生。
他的声音嘶哑、低沉,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,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:
“……陈大夫……手术……我做。”
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,那扇厚重的门隔绝了一切声响,却关不住门外人心上翻腾的惊涛骇浪。母亲瘫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,双手合十紧紧抵着额头,身体像风中的枯叶般抖个不停,无声的泪水沿着她深刻的皱纹不断滚落。我紧挨着她坐下,手臂环住她瘦削颤抖的肩膀,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骨头硌人的触感。手术的风险,陈医生的话,还有我刚才脱口而出、石破天惊的谎言,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,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和灭顶的恐慌。时间被拉长、扭曲,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。走廊里惨白的灯光,消毒水冰冷的气味,还有那扇紧闭的、吞噬着一切的门,共同构成一个无声的刑场,缓慢地凌迟着我们的神经。
不知煎熬了多久,那扇代表着审判的门终于滑开了。陈医生率先走了出来,手术帽和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眼睛。他朝我们点了点头,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,却也有一丝完成艰难任务的轻松:
“手术……成功了。支架放得很顺利,开通了最主要的堵塞点。目前生命体征平稳,先送CCU观察。”
“呼……”我和母亲同时长长地、颤抖着呼出一口气,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。母亲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,整个人几乎要滑到椅子下面,我用力撑住她。巨大的虚脱感伴随着后怕汹涌而来,我靠在冰冷的墙上,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,手脚冰凉得不听使唤。
父亲在CCU里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。当他被推回普通病房时,脸色依旧苍白虚弱,但眼神里那种浑浊的绝望和顽固的戾气,似乎被这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手术冲刷掉了一些。他显得异常沉默,常常只是睁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发呆,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差点失去的世界。
几天后,一个下午,病房里只有我和他。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。他忽然转过头,目光落在我脸上,那眼神不再咄咄逼人,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,声音沙哑而低沉:
“薇薇……你那天说的……是真的?” 他的目光像探针,在我脸上逡巡,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求证,“真有……外孙了?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谎言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终于到了落下的时刻。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。我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,那双曾经总是充满不耐烦和固执的眼睛,此刻却盛满了小心翼翼的希望和脆弱。我深吸一口气,走到床边坐下,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打点滴、布满老年斑和针孔的手。那只手很凉,微微颤抖着。
“爸,”我开口,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“现在……还没有。”
我看到他眼底那簇小心翼翼燃起的火苗,瞬间黯淡下去,像被冷水浇熄,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失望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,艰难地想把手抽回去。
“但是!”我用力握紧他的手,不让他退缩,目光坚定地迎上他灰暗的眼睛,“我想要!我真的想要!我想要一个孩子,爸!我想让我的孩子,能认识他的外公,能坐在您肩膀上骑大马,能听您给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……就像我小时候那样。”我的声音哽咽了,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,“我不想我的孩子,像我一样……只能从照片里认识他的外公。爸,您得活着,您得好好活着!为了那一天,您必须好起来!为了那个……一定会到来的外孙!”
我清晰地感觉到,被我紧握的那只苍老的手,剧烈地颤抖起来。父亲猛地闭上了眼睛,两行浑浊的泪水,顺着他沟壑纵横、松弛的脸颊,无声地、汹涌地滚落下来,洇湿了白色的枕头。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反手用力地、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,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的海浪中抓住的唯一浮木。那力道大得惊人,带着一种绝望后重生的、孤注一掷的劲头。他的肩膀在无声地耸动,压抑的呜咽从胸腔深处闷闷地传来。
那一刻,我知道,血管造影图上那冰冷的、高达90%的狭窄数字,终究敌不过生命对延续那滚烫而原始的渴望。一个尚未存在于世的小生命,竟成了这个顽固老人血管里最强劲的“通栓剂”,成了他重新抓住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。
康复的日子缓慢而艰难,如同在泥泞中跋涉。父亲的身体像一架年久失修、又被强行大修的机器,每一个零件都在呻吟。伤口疼痛、药物反应、长期卧床带来的虚弱……更煎熬的是那张清单——陈医生留下的、密密麻麻的饮食禁忌和行为准则。它像一道冰冷的符咒,贴在病房最醒目的位置,也贴在了父亲过去几十年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上。
起初,父亲像个被缴了械的士兵,眼神空洞地任由护士按时送来寡淡的病号餐:水煮西蓝花、清蒸鱼、一碗看不到油星的菜叶汤,还有那令人绝望的无糖燕麦片。他沉默地吃着,机械地咀嚼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味觉连同他生活的乐趣一同被剥夺了。母亲和我轮流守着他,小心翼翼,生怕他情绪崩溃。当护士递给他一小盒需要餐前注射的胰岛素时,他看着那冰冷的针头,沉默了很久很久,最终只是默默地、笨拙地学着给自己扎针。那一刻,他佝偻的背影在病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凉。
出院回家那天,阳光很好。父亲站在熟悉的楼道口,扶着墙壁,微微喘着气。仅仅爬了三层楼,他的额头上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他抬头望着家门,眼神复杂,有回家的释然,也有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家里,母亲早已按照医嘱进行了一场大扫荡:油瓶、辣酱、腊肉、咸鱼、花生瓜子……所有父亲曾经的心头好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蔬菜、水果和低脂牛奶,灶台上摆着崭新的蒸锅和空气炸锅。
日子在谨慎的试探中一天天滑过。父亲的抱怨少了,但沉默的时间更多了。他按时吃药,笨拙地学着用电子血压计测量,然后在母亲递过来的小本子上,一笔一划地记录下那些数字。他开始在客厅里,扶着桌椅,缓慢地、一圈一圈地踱步。脚步沉重而拖沓,每一次抬腿都显得异常费力。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旧汗衫,但他咬着牙,盯着脚下,一步一步地走着。
改变在悄然发生,却又无比真实。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,厨房里飘出了久违的、浓郁的肉香——是红烧肉!那熟悉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孔,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记忆。我的心猛地一沉,快步冲进厨房。果然,父亲系着母亲那条碎花围裙,略显笨拙地站在灶台前。锅里,酱红色的肉块在浓油赤酱中咕嘟咕嘟地翻滚着,油亮的酱汁冒着诱人的泡泡。
“爸!”我的声音带着惊怒,“您怎么能……”
父亲闻声,肩膀明显僵了一下。他没有立刻回头,只是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,沉默了几秒钟。然后,他慢慢转过身,脸上并没有预想中被抓包的窘迫或强词夺理,反而是一种……近乎平静的决然。他拿起旁边的锅铲,没有看我,而是直接走到水池边,掀开不锈钢的垃圾桶盖子。在母亲和我的注视下,他手腕一翻,毫不犹豫地将那锅还在滋滋作响、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红烧肉,连同那浓稠赤酱的汤汁,哗啦一声,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!
深色的酱汁迅速污染了桶里的塑料袋,油腻的肉块堆叠在一起。他做完这一切,将空锅放回灶台,拧开水龙头,用力冲洗着锅铲。水声哗哗。他始终没有抬头。
“素芬,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,却异常清晰,“把冰箱里那条鱼拿出来,蒸了吧。少放盐。”说完,他解开围裙,默默地走出了厨房,背影竟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。
母亲和我站在原地,看着垃圾桶里那堆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“罪证”,又看看父亲消失在客厅门口的背影,久久无言。空气中残留的肉香与垃圾桶里散发的油腻气息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奇特的、令人心酸的余味。
改变如同细小的藤蔓,在父亲身上悄然缠绕、生长。他开始认真阅读母亲买回来的低脂食谱,戴着老花镜,手指笨拙地在字里行间移动。他不再抗拒母亲准备的清淡饭菜,甚至会主动询问:“这芹菜汁……真能降血压?”然后皱着眉头,像喝药一样灌下去。客厅角落里,多了一台崭新的走步机。起初,他只是在上面象征性地走几分钟,就气喘吁吁地下来。后来,时间慢慢延长,十分钟,二十分钟……他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密,但眼神却越来越专注。有时,我会在清晨发现他独自在阳台上,对着熹微的晨光,极其缓慢地模仿着电视里养生节目教的太极拳动作,动作僵硬而可笑,却无比认真。
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,夕阳熔金。我牵着男友周明的手走进小区,远远地,就被中心花园一角传来的音乐声和喧闹吸引。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,动作谈不上整齐,却充满活力。我的目光无意扫过人群边缘,脚步猛地顿住了——
在那群舞动的身影旁边,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庞大身影,正以一种极其笨拙、甚至有些滑稽的姿态,努力地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!是父亲!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宽大吸汗运动衫和崭新的运动鞋,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,手脚完全不在一个拍子上,额头上汗水淋漓,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。他微微喘着气,脸因为运动涨得通红,但嘴角竟然向上弯着,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、豁出去的认真!旁边几个相熟的老邻居,像看西洋景一样围着他,发出善意的哄笑:
“哟!老张头!太阳打西边出来啦?舍得动动您这金贵身子骨了?”
“跳得不错啊建国!再扭两下,赶明儿就能领舞了!”
父亲听到哄笑,动作非但没停,反而扭得更卖力了,甚至还努力想踮一下脚尖,结果差点失去平衡。他稳住身形,抹了一把额头的汗,竟然也咧开嘴,朝那几个老邻居吼了回去,声音洪亮,中气十足,带着久违的爽朗:“笑!笑什么笑!老子这是……锻炼!懂不懂?为了抱外孙!你们这群老东西,羡慕去吧!”
夕阳的金辉温柔地落在他汗津津、红扑扑的脸上,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久违的、纯粹的光彩,也照亮了他脚上那双崭新的运动鞋。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,手不经意地按了按后腰的位置——那里,正妥帖地垫着周明上次来看他时特意带来的、据说支撑力很好的护腰。这小小的物件,像一道柔软的支撑,托起了他新生的决心和那份沉甸甸的、指向未来的期盼。他笨拙地再次抬起手臂,努力跟上那欢快的节拍,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宣告着:为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,这个曾经在血管里埋满定时炸弹的老兵,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,重新学习如何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