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幽灵缺席
雨丝黏稠地砸在窗玻璃上,拉扯出扭曲的水痕,模糊了外面漆黑的夜色和城市残余的灯火。我坐在诊疗室冰冷的灯光下,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,杯壁的湿气润湿了我的指尖。
面前的椅子是空的。它本该被王磊占据——那个总是被失眠的幽灵缠身、描述眼前诡异红影的青年。他本该准时坐在那儿,继续他关于一个徘徊在暗夜深处、身着血色衣衫女人的呓语。可约定时间已过了一小时十分钟,登记本上他名字后的格子却依旧刺眼地空着。前台打给他的电话被单调的忙音吞噬,再无人应答。
这缺席像一颗冰冷的石子,投入我已不再平静的心湖,漾开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涟漪。最近几天,失眠仿佛一头野兽,悄然撕开了我精心构筑多年的理性屏障。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眼眶深处,而更诡异的是,在极度困倦、意志最涣散的那些深夜里,我自己的眼前,竟也开始捕捉到王磊描述的景象。一抹浓稠欲滴的暗红色,如同新鲜泼洒又凝固的血块,在卧室角落的阴影里,倏忽一闪。无声无息,快如错觉。等我猛地睁大眼睛、绷紧神经去看时,那里只剩下冰冷、沉静的空气。幻觉,我无数次在晨曦微光中,对着镜子里眼下青黑的自己机械复述,过度疲惫引发的皮层电风暴,仅此而已。可当这种“仅此而已”也开始在白天顽固地啃噬我的认知时,某个支撑点,似乎发出了细不可闻的碎裂声。
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,前台助理小林探进头,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歉意,“林医生,王先生还是联系不上。需要我…再试试?”
我摇摇头,放下凉透的咖啡杯,金属托座在玻璃桌面上敲出清脆短促的声响。“不用了。”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沙哑,带着睡眠不足的黏滞感,“把他的病历……暂时归档吧。”
小林点点头,轻轻带上了门。室内重归寂静,只有雨声执着地敲打着窗户,嗒、嗒、嗒,像是某种倒计时。
2 门外的红影
回到自己的公寓时,夜色已浓稠如墨。楼道里声控灯忠诚地应声而亮,但投下的惨白光芒,却只让人感觉更深重的孤寂和冰冷。金属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,在寂静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。打开门,一股熟悉的、属于我一个人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。灯亮,小小的玄关被瞬间照亮,然后是客厅。
一切如常。沙发蜷在墙角,书本散落在茶几,落地灯投下昏黄暧昧的光晕。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,干涩的喉咙微微发痛。连日的疲惫加上王磊的失联,像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着我的神经。也许,今晚该加一片安眠药。
换鞋,随意将包扔在门边椅子上,走向冰箱想拿点喝的。就在我拧开矿泉水瓶盖的瞬间——
嗒。
极轻微、极清晰的一声。
像是有人用指甲,在门外轻轻地刮了一下。
我的动作骤然停住,拧瓶盖的手指僵在那里。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,血液似乎也停滞了一瞬。厨房小窗透进外面幽暗的微光,映着我僵硬的侧影。客厅的灯光斜斜地投在暗沉的防盗门上。门是深灰的、厚重的。
我屏住呼吸,竖起耳朵。
只有自己心脏在耳膜后沉闷的擂动。咚…咚…咚…一下重过一下。窗外雨声沥沥,风声呜咽。除此之外,静得可怕。刚才那一声,消失了,或者仿佛从未存在。
幻觉。又是那该死的、因过度疲劳而产生的幻听。我强迫自己吸了一口气,冰凉的空气刺入肺部,带来一阵微弱的战栗。我扯动嘴角,想嘲笑一下自己的敏感,但那弧度僵硬地挂不住,迅速消失了。
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厚重的防盗门,停留在他人家门口常备、我家却没有安装的那个小装置上——猫眼。视野狭窄,却能赋予窥视的权力,一种病态的安全感。也许……也许只是邻居回来,钥匙不小心擦刮了一下。
为了彻底打消那该死的疑神疑鬼,我决定看一眼。确认门外空无一物,才能心安理得地吃药睡觉。
3 倒悬的恐惧
我放轻脚步,近乎无声地靠近门边。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贴上汗湿的掌心,带来一阵寒意。我将脸贴上粗糙的木质门板,屏息凝神,眼睛缓缓地凑近了那个小小的圆形观察孔。公寓隔音不差,门缝也严丝合缝,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坏了,外面理应是一片无光的、死寂的黑暗。
视野骤然开阔,穿过微凸的透镜,熟悉的楼道走廊映入眼帘。对面邻居家褐色的门板,墙角堆放的几袋垃圾,布满尘土的绿色灭火器箱……清晰,平常。
一切正常。
紧绷的弦骤然松懈,一股疲惫混合着虚脱感的浪潮席卷而上。果然,是幻觉。是自己吓自己。那该死的声音,连同王磊失踪带来的烦扰,终于可以暂时抛开了。
身体放松,刚要从猫眼挪开——
视线不经意的上移。
头顶如同被一桶冰水狠狠浇下!血液瞬间冻结成冰!
在那透镜变形的视野边缘,就在我视线刚刚扫过的、楼道天花板灰白腻子剥落的地方——
一抹颜色粘在那里。
浓稠,暗沉,如同凝固发黑的血块。
一件裙子。一件极其古老的、剪裁样式奇异的暗红色衣裙,像是旧式嫁衣的某种简化版,破烂垂坠的下摆,悬在我视线正上方!
没有脚!
没有身体的其他部分!
只有那一片残破不堪的、血块般的裙裾,在我家门外顶上的楼道天花板上,垂落下来!那么近,近到仿佛隔着薄薄的门板,它的气息都能浸透木头!
窒息感猛地扼住我的喉咙!胃袋翻绞,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直冲喉咙。我死死咬住牙关,脸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酸胀。眼前一阵发黑,扭曲变形的镜片视野里,那片裙裾占据了一切。无声无息,却带着能将灵魂吸入深渊的恐怖。它是怎么粘在那里的?那后面……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?一个悬挂着的、破碎的……
不!不可能!
我猛地向后弹开!像是被灼热的烙铁烫到,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“咚”!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搏命,每一次收缩都像要把肋骨撞断!眼前金星乱迸,眩晕感剧烈翻涌。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衣物,黏腻冰冷地贴着皮肤。
“谁?!”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,破碎变调,尖锐得刺破屋内的寂静,“谁在外面?!”
嘶哑的喊叫撞击在冰冷的门板上,随即被门后死一般的沉寂吞没。楼道里一片虚无般的安静。
我靠着墙壁滑坐下去,蜷缩在墙角冰冷的瓷砖地上,双手死死捂住耳朵,徒劳地想隔绝外界的声音,更想隔绝那如影随形、铺天盖地的惊骇。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流下,刺痒的感觉在鬓角蔓延,我甚至不敢去擦。
她来了。那个王磊描述的红色魅影,不再是飘忽在卧室角落的幻觉,她跨越了那虚幻的界限,实实在在地贴在了我的世界门外。冰冷而坚硬的门板,此刻脆弱得如同白纸。王磊的失踪,我夜半的幻视,还有此刻门上那抹致命的红……那条无形的线,清晰地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结论——这一切绝非巧合,更非我神经衰弱下的臆想。
门外那件无主的、悬挂的红裙,就是她无声的宣告,冰冷地烙印在我的现实之上。
4 红裙之咒
夜色在窗外喧嚣的雨声中彻底黑透,沉甸甸地压下来。暴雨终于倾盆,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,发出沉闷密集的嘭嘭声,如同万千只手在绝望地敲打囚笼。风声凄厉尖啸,在建筑转角处拉扯出长长的哭嚎。屋内灯火通明,每一个能亮的开关都被我粗暴地摁开,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、落地灯、走廊灯、厨房灯四面八方倾泻而下,刺得人眼睛干涩发痛。每一寸角落都被照亮,光亮锐利而苍白,却在墙根、家具底部的缝隙里拖出更深更浓、蠢蠢欲动的阴影。
安全感?不,这强光只让我感到更加赤裸,无处遁形,像一只被强光照射下的实验老鼠。恐惧是活的藤蔓,缠上了我的脊椎,在每一寸皮肤下钻爬。每一次窗外的风雨声稍加变幻,或者屋内暖气管因冷热不均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响动,都足以让我的心脏瞬间飙过二百,逼得我狼狈地蹲下、缩在自认为最安全的角落——那张灰色布艺沙发的后面,紧贴着冰冷的墙壁。冰冷的瓷砖从膝盖处渗入凉气。
手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,被我死死攥在手心,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紧急呼叫号码“110”,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几毫米处,微微颤抖。报警?警察会来查什么?告诉他们门口挂着一块……一块像古代嫁衣的破红布?告诉他们一个精神科医生被自己病人的幻觉逼疯,产生了真实的恐怖妄想?理智在尖叫,职业的自尊和一种更深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,像两只有力的铁钳,禁锢着即将按下的手指。她会怎样?如果那不是……不是人呢?
时间在恐惧的粘稠沼泽里拖行。客厅墙上的电子钟,红色的数字每一次跳动,都像心脏的一次额外抽动。我死死盯住玄关尽头那扇紧紧闭合的防盗门,眼睛酸涩肿胀,视野边缘开始发花,却不敢移开丝毫。她在那外面。我知道。那片残破的红,如同烙印般烫在视网膜深处。她贴着冰冷的楼道天花板,沉默地悬挂在我的现实之上,无声地等待着什么。
“离开……”我听到自己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气声,“走开……”
回应我的,只有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紧绷的神经因过度注视而疲惫,一阵眩晕袭来,眼前的强光似乎都黯淡了一瞬。我用力眨了眨眼,试图挤掉那股昏沉。就在这时,仿佛被那道细小的目光触动——
门外的红影,微微地荡漾了一下。
极其轻微,如同一滴血滴入死水中漾开的微澜。
仅仅一瞬,那凝固如血的裙裾边缘,极其微弱地向上飘荡了一丝,随即又恢复垂落的死寂。快得像视网膜残留的错觉,却又真实到刺痛我的神经。
她动了。她真的动了。不是风!楼道里密不透风!
头皮猛地炸开!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!我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气管,吸气瞬间停滞,肺部空气死寂。大脑一片空白,除了恐惧之外的所有指令全部瘫痪。
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。
那是多年医学生涯形成的本能,是面对骤然降临的精神风暴时的笨拙自保。我从口袋深处飞快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板——氟哌啶醇,强效抗精神病药,用于紧急状况下的镇静。指尖抖得厉害,几乎捏不住那小小的白色药片。指甲用力掐了几次,才将药片从锡箔纸的束缚中解脱出来。没有丝毫犹豫,甚至没顾上喝水,我猛地将那颗小小的药丸塞入口腔深处,硬生生用唾液将它囫囵咽下。
动作粗鲁,喉管被干燥的药片边缘刮过,带来一阵锐痛,随即是滑下去的冰冷异物感。灼热的身体仿佛被这异物注入了一丝冷泉。
强光依旧,将我的慌乱和绝望暴露无遗。缩在墙角,我蜷起身体,膝盖抵着下巴,双臂死死抱住小腿。眼睛依旧瞪着那扇门,恐惧并未消散,但药物的效力开始缓慢地、沉重地渗透进来,像一团冰冷的湿棉花,塞住了灵魂的每一个孔隙。感知变得迟钝而遥远,意识像被浑浊的潮水裹挟,思维粘滞不前。眼皮开始沉重,惊悸似乎被强行按进一层迟钝的壳里。门外那片凝固的血色,仿佛被蒙上一层虚化的毛玻璃,威胁仍在,却暂时失去了撕裂我的锋芒。
我在强光包围的墙角里,在镇定剂的强制缓冲下,沉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,像在恐惧的海洋上漂浮的残骸。身体僵得发痛。
雷声炸裂!巨大的轰鸣如同一柄巨锤砸在公寓楼的钢筋水泥骨架之上,整栋建筑都在瞬间隐隐颤动!窗户玻璃应声而鸣!
我像被无形的皮鞭狠狠抽打,身体剧烈地一弹,猛地从药物带来的迷离混沌中惊醒过来!双眼瞬间圆睁!心脏被那一声巨响攥住,几乎停跳。
意识清醒得可怕,药效仿佛被这天地之威震得烟消云散。冷白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,然而更刺眼的,是客厅天花板中央——那盏硕大的、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。光线很强,强到我不得不眯起眼睛。
等等……为什么……灯光的角度……如此怪异?
一个恐怖的直觉骤然攫住了我!
不!
这感觉不对!我的姿势……不对!
脑袋后仰着靠在冰冷的墙上,我的视线几乎是垂直向上,直直地盯着那该死的灯!光线从头顶正上方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!沙发…刚才把我围住的沙发呢?我应该缩在沙发后面紧贴墙壁才对!
我怎么会躺在这里?!
身体瞬间僵硬如岩石!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疯狂攀爬!
不能!不能动!不能改变视线!
恐惧仿佛有了重量,凝固在我的每一根骨骼缝隙里。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汩汩声,被狂躁的心跳盖过一部分。
眼球因极度恐惧而干涩发痛,但我甚至不敢眨眼。视野完全被那片垂直投下的、刺得人流泪的白光占据。光晕的边缘模糊不清。
就在那片刺眼的光晕中心——在那惨白色灯罩的边缘,在视野最顶端的极限位置——
一块模糊的深红色,悄悄地、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。
如同最浓的、刚刚从黑暗中凝结的污血。
她的裙裾!那件该死的、破败的暗红衣裙!悬在我头顶天花板上的那盏惨白色吸顶灯旁边!
她是怎么进来的?!
这念头电光石火般炸开!
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本能的、原始的尖叫欲望堵在喉咙深处!四肢百骸被冰封!
视野僵直地上移,像生锈的机械齿轮艰涩地转动。顺着那暗红的裙裾,视线一点一点往上……
布料脏污,带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。
裙裾的上方……
不是冰冷的天花板。
在那破旧如血块的裙裾上端,连接着的不是房梁或墙皮。布料没有盖住一切。
苍白。一种在强光下显出诡异浮肿感的、非人的苍白。
一双脚。
赤足!苍白得近乎透明!瘦削得几乎只剩嶙峋的骨节轮廓!
脚尖朝着……朝着我的方向!
而那双脚的上方……是两条同样苍白、同样瘦骨嶙峋的小腿,被那暗红的破裙裾遮挡了一半……再往上……
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,在绝望的边缘挣扎却又无法抗拒地向上攀爬,越过那冰冷僵直、脚趾微蜷的赤足,滑过病态般苍白浮肿的腿……裙子肮脏而破败的褶皱间,猛然撞入视线的——
是一只手!
一只从破红裙覆盖的身体里、直直垂落下来的手!
同样苍白如蜡!手指纤细却僵硬,像冰冷的石膏雕就。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、淤积已久的青紫色!
那只手微微晃动着,如同断线木偶悬垂的肢体,在惨白顶灯的光芒下,在距离我的脸不到半米的高度!
极度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,瞬间贯通我的神经末梢!身体的所有控制权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剥夺!全身每一块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!血液几乎要冲破血管!喉咙深处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!
与此同时,我的脖颈因长时间的僵直后仰和骤然爆发的紧张剧痛无比,如同被无形的钳子死死夹住!颈椎发出难以承受的咔咔呻吟!
剧痛!极致的恐惧叠加颈部的锐痛!像两股摧毁性的电流同时击中我的大脑皮层!
就在这双重冲击将意识推向彻底崩溃的悬崖边缘的瞬间——
那只苍白的手上方,那暗红破碎的裙裾覆盖的人形轮廓阴影处——
视野艰难地向最顶端移动!越过那微微晃动的手臂,越过被血红色遮蔽的肩膀线条……
然后,在那极致的光影边缘,在那垂落身体的最高点——在那本应是倒挂状态的头颅的位置——
我的视线,终于撞见了……脸。
一张倒悬的脸!
乌黑、潮湿的长发如同纠缠的海藻,倒垂下来,发梢几乎扫到我的睫毛!
一张女人的脸。脸色是死水般的灰白,在刺眼的顶灯下显得浮肿而毫无生气。眼睛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!边缘泛着一圈暗红!嘴唇紧闭,抿成一道青紫僵硬的、没有任何弧度的细线!
那张倒悬的脸,那对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窝,死死地“盯”着我的方向!如同地狱最底层的凝视!
她就这样,悄无声息地倒贴在我家的天花板上!
四目相对!
“啊————!!!”
积蓄的、撕裂肺腑的尖叫终于突破了喉咙的禁锢,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彻底崩溃的惊恐,如同失控的警报器,刺破狂躁的雨声,在整个死寂的公寓里爆发、回荡!身体在极致的惊厥中猛地向上弹起!
剧痛!剧烈的撞击!
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身后的墙壁上!
瞬间的黑暗!眼前全是迸溅的金星和无边的血色!
意识像是被重锤击中,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,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。
冰冷干燥的风拂过脸颊。
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空气中残留的绝望和暴雨的气息。
意识在一片浑噩中艰难地浮起,沉甸甸地,像从深海里拖出的破旧船锚。眼皮沉重得如同挂着铅块。我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,模糊的光线刺进来。
5 医院的真相
头顶是陌生的、洁净的白色天花板,中间是简洁却陌生的圆形灯具。不是我家那惨白的吸顶灯。身体底下的触感是稍硬的床垫,覆盖着质地粗糙的蓝色被单。
医院。我在医院里。
试图挪动一下身体,脖颈后侧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,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感。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,闭上眼睛,冷汗瞬间渗出额角。
“林医生?”一个谨慎而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,带着训练有素的沉稳,“你感觉怎么样?我是负责你的张医生。”
我勉强再次睁开眼,焦距好一会儿才对上站在床边的男人。他穿着白大褂,戴着眼镜,面容模糊在光晕里。病房单间的窗户被百叶窗遮挡,外面的天光很亮,至少是午后了。
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寒意,混乱地撞击着意识。
“……顶灯……”我干裂的嘴唇翕动,声音嘶哑如破锣,“红色……倒挂着……”
“林医生,慢慢来。”张医生俯身,声音放得更轻柔,“你在自己公寓发现了异常状况,邻居听到你的呼救后报警。警察在客厅找到了你,你意识不清,有短暂记忆缺失和脑震荡症状。别急着回忆,对恢复不利。”他顿了一下,语气带着安抚,“现场勘验结束了,初步没发现外来侵入的痕迹……”
他的话像一层温和的油,暂时压住了我脑海中翻腾汹涌、带着硫磺气息的记忆泡沫。没有痕迹?难道……真的是……
“但有一个发现,我觉得需要告知你。”张医生轻轻吐出一口气,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凝重,“在你的沙发下面,警方……找到了一件东西。”
我的呼吸骤然停住。眼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。
“一件衣服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一件……旧式的红衣服。款式类似……某种嫁衣。女式的。”
血色的裙裾……倒悬的脸孔……冰冷的赤足……
强烈的呕吐感猛地涌上喉咙!我捂住嘴,剧烈地干呕起来,牵扯到颈部的伤口,眼前再次发黑。张医生立刻轻轻拍抚我的后背,递过一杯清水。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,稍稍压下了那阵翻腾。
“衣服上,”等我稍微喘息平复,张医生才继续开口,声音压得更低,“有一些特殊的附着物。初步检测……是血迹。比较陈旧,附着时间较长。警方认为,这和你说的‘幻觉’可能存在某种心理层面的联系……”他观察着我的脸色,“他们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,正在追查可能的来源。”
嫁衣。血。沙发底下。警方介入。
那条在我潜意识里已串联起来的恐怖之线,如同毒蛇的尖牙,猝不及防地刺穿心口,带来冰冷彻骨的绝望。
幻觉?自我暗示?连番打击下,连我自己都开始动摇。或许……是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?我把一件不知道哪儿来的带血破衣服塞到沙发底下,然后幻视出了全部……
张医生又安慰了几句,安排了输液和一些检查,交代我务必静养,随后离开了病房。药液顺着塑料细管注入我的静脉,带着一丝安抚的凉意。
身体的极度疲惫终于压倒了翻腾的心绪。昏沉再次袭来,意识坠入无光的深渊。
不知睡了多久,是被饥饿感和窗外渐暗的光线唤醒的。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,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食盒,大概是护士送来的。食盒旁边,还多了一小叠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资料纸和一个蓝色封皮的文件夹,边缘已经磨得发白。资料纸最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,是张医生飘逸的字迹:“林医生,这是你上次评估结束后,院方委托我代为保管的那部分资料。考虑到你目前的状况,可能需要完整回顾。请谨慎阅读。”
院方保管的资料?评估?指的是我半年前那次被强迫休假前的职业状况评估吗?那次休假来得突兀,理由是精神状态过度疲劳需要休息,时间长达两个月。那期间发生了什么,记忆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色雾霭,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、无法拼接的灰色碎片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,像冰冷的海蛇缠绕上心脏。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,我解开了那根皮筋。
6 血色的记忆
最上面是一份表格。标题是《第七中心病患接诊登记特殊记录(内部)》。
目光顺着表单向下移动。一个个陌生的姓名,记录的病情摘要……日期停留在七月中旬——正是我休假开始之前。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纸页。
一个签名栏,旁边写着患者姓名:“沈秋”。
我的心跳倏地停了一拍!
这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钥匙,猛地捅进了脑海深处被铁锁锈死的角落!
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:一个年轻女子,总是穿着颜色黯淡的衣服,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。她脸色苍白,眼下也有浓重的青影,比我见过的许多患者更甚。她从不直视我的眼睛,十指神经质地纠缠在一起。她的主诉是——顽固的幻视与失魂般的惊恐。她反复地、固执地说,晚上总能看到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,就在她房间里飘,不说话,也不伤害她,就那样沉默地、怨毒地凝视着她。
更重要的是……在一次例行精神检查中,我让她画出她的恐惧来源。她用蜡笔,在纸上涂出了一件……样式极其特殊的红衣服。那线条,那笨拙的轮廓……与我在惨白顶灯下看到的破败裙裾,与张医生描述那件沙发下的嫁衣,重叠了!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从脊椎深处蔓延开!
颤抖的手指失控地快速翻阅资料,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。
在“沈秋”的详细档案页,家庭状况栏里,一行打印的、却如同血书般刺目的字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:
“沈秋,女,23岁。父母于本年度X月X日在该市城南高速路段遭遇严重车祸,双双当场身亡。”
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批注:“无其他亲属可联络。遗产继承事宜由其指定律师办理。精神评估提示存在创伤后分离状态……”
档案的日期终止于七月中旬。之后,是一片空白。
那份被警方在沙发下发现的染血嫁衣!那些被忽略的“幻觉”!天花板上倒悬的鬼影!
沈秋……那个父母双亡、看得到红衣的女病人!她消失了!就在我的名单里!在我的诊所关闭、我的休假开始前!
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,捏得纸张的边缘向内卷曲,发出簌簌的哀鸣。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,从指尖刺入,沿着神经疾速上行。真相如同漆黑的巨浪,带着致命的寒意,轰然撞碎了摇摇欲坠的堤坝!她找到了我!王磊的描述、邻居听到的声音、我看到的门外的红裙、天花板上倒悬的脸……所有线索拧成一条冰冷的毒蛇!沈秋!是她!那红衣……那红裙……
她的红衣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沙发底下?!
那个“她”,为什么穿着那件红衣服?!为什么“她”要来?!
无法抑制的恐怖联想!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病号服!
失控的手指还在机械地往下翻页。厚厚的资料已经被翻到了最底层。
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、尺寸明显大于其他文件纸张的复印件,从最后一页下面滑了出来,静静躺在我颤抖的膝盖上。纸张发硬,边缘泛黄。
恐惧像冻结的冰河包裹住身体,但我不得不弯下腰,僵硬地捡起那张纸。
颤抖的手将其打开。
一份半年前的报纸社会新闻版面的剪报复印件。
黑体加粗的标题如同重磅炮弹,狠狠砸在我意识深处:
《城西高速路段发生惨烈事故 私家车超速失控冲撞护坡 夫妻二人当场遇难》
下面配着一张像素不高、却足以撕裂灵魂的现场照片!
撞得面目全非、扭曲变形的黑色小轿车,被救援人员拖出变形的驾驶座一侧车门的尸体轮廓……照片一角,被撞飞、滚落在高速路旁草地上的一个红色小布包……
那布包!
鲜红扎眼!如同一个不甘熄灭的生命印记!
它的形状、颜色……那上面隐约可见的绣花图案……
与我脑海深处那件染血的破败嫁衣……那件出现在我家天花板上、倒悬着的“她”身上的衣服……
完全一致!
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!猛地缩紧!几乎窒息!
不!!!
剧烈的抽搐瞬间贯穿四肢!眼前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旋转的血红色光芒吞没!身体失去所有力气,不受控制地重重后仰,砸在冰冷的床头上!
药液点滴管的针头被巨大的牵扯力猛地拉脱!温热的血珠混着药液,瞬间溅湿了手腕和那几张重若千钧的纸张!一片狼藉!
我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只剩下那报纸复印图片上扭曲的黑色轿车残骸、那刺目的鲜红布包……它们烙印般悬浮在意识最深处,与天花板上倒悬的红色裙裾、那惨白的脸孔以及沙发下冰冷的嫁衣影像……
轰然对撞!
碎片飞溅!连接!
冰冷而恐怖的真相的轮廓,如同冰山般,缓慢、无可阻挡地浮出意识的海面,带着冻结万物的寒意。
它不再是徘徊门外的阴影,不再是倒挂天花板的鬼影。
它一直在我心里。在被我忘记的诊室里。在那沙发底下的黑暗中。
在那场夺去我记忆核心的车祸现场的血泊里。
它回家了。
彻底吞噬了我所有的光。
一片药片滚落在地板上,悄无声息。
病房里死寂无声。窗外的阳光刺眼。
忽然,在没有任何风吹的情况下,一张印着沈秋病历信息的纸张边缘,微微地向上飘荡了一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