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妈去世后,我和妹妹相依为命。
妹妹是我生命里的唯一,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。
可当失踪一周多的妹妹传来死讯,我彻底崩溃。
“该死的是我!为什么我的罪责要报应到小未的身上!”
手中的高压气枪滑落,高温蒸汽烫伤我的双眼。
黑暗阴影笼罩,沉默无声将我撕裂。
1、
医院里嘈杂的声音在踏进电梯时被屏蔽得干干净净,我的眼皮持续传来灼热的疼痛。
刚出电梯我就看见不远处的身影,身着警服的秦垒靠墙倚立闭眼小憩,听见电梯关闭的声音他立刻警醒。
我一步步向那边挪去,秦垒身后“太平间”三个字在我眼前逐渐扩大差点将我压垮。
身后秦垒唤我:“贺今。”
我停下径直的脚步去听:“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一架铁床,铁床上白布微微隆起。
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秦垒在一旁小心翼翼。
“不用了。”
我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,深吸一口气拎起白布一角一把掀开。
白布下小未颜面肿大,胸腹隆起,皮肤已经呈现轻微污绿色,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认出她。
2、
一周前的电话里:“姐,等我下个月毕业,我们回趟老家吧,我想给爸妈上个坟。”
我打开免提,一边脱下被汗水浸湿的工服一边答应。
下班到家已经晚上九点,我和小未如常在我准备晚饭的时候简单通话。
燃气灶上开水沸腾,煮面时我被烫到惊出声,小未责备:“又煮面吃?晚了你点个带肉的外卖也好啊。”
我嘿嘿笑,如往常一样搪塞,也还是又被她一顿念叨,我再次问起她读研的事情:“保研的消息下来没?”
电话那头她顿了两秒:“吃饭都顾不好的人,一天就担心我的事。”
她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我:“应该快了。先挂了啊。”末了她又补了句:“姐,下周我回来一趟,帮你改善改善伙食。”
我放下端在手里的面条,打开微信滑到那个一直未回复的页面,又一次敲字过去:“什么时候能定下来?”
3、
一阵恶寒直冲头顶,我低吟出声:“不可能不可能…”
我一把推开铁床,想把这份事实一并推开,但铁床纹丝不动,我却因为惯性跌倒在地。
“贺未在北河发现被打捞起,初步鉴定已经死亡三天。”
秦垒蹲下身准备搀扶我,他温热的肌肤触碰我的瞬间,我脑内浮现的是小未彻骨的冰冷。
胃里顿时一阵翻涌,我捂住嘴推开秦垒。
瘫坐在厕所隔间,呕吐物散发出一股腥臭,小未惨白的模样再次映现眼前。
这是我的报应,老天用妹妹的死来惩戒我吗?
“贺今,请节哀。请跟我去警局一趟。”厕所外秦垒正直的声音夹带着一丝惋惜。
我用水泼了泼脸,努力让大脑沉静下来。
来到警局,透过百叶窗我看到窗外他忙着翻找资料。
“不愧是小秦警官,第一次接刑侦案件,资料都有一座山了。”秦垒没有理会他的同事,抱着资料推门而进。
他递给我一杯水,关上百叶窗,“只是例行公事录份口供就好。”
我看着他手里的资料轻轻点头。
“一周前你来报案,我曾经问过贺未近期是否与他人发生过争执,你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”
“那你有回忆起新的疑点吗?”
报案时我被问过同样的问题。小未生性乖巧,不可能与他人冲突。
我心里难免疑惑:“你这么问到底什么意思?”
秦垒正了正身,抽出一份文件。
“那,”秦垒顿了顿:“贺未有过吸毒史吗?”
头皮霎时发麻,我忍不住锤打桌面站起:“你什么意思,小未怎么可能吸毒!”
“你别激动。”秦垒捂了捂手里的文件,“经检验,贺未的毛发含有违禁药物成分。”
“不可能!”
我试图去抢他手下的文件,他按住我:“贺今!请你冷静,这只是例行询问。我看你情绪不太稳定,今天先到这里。”
我的吼叫变成哀求,明明不久前小未还要和我回老家,她不可能自杀,不可能自杀!
不愿相信小未自杀的我最终申请了尸检。
4、
我瘫坐在警局门口,赶来的厂长陆铭胜急忙扶我。
他语带惋惜:“贺今,你别太难过,小未她...她..唉”
陆铭胜长叹一口气,收回几乎落到我肩上的手: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给我电话。”
电话!我急忙掏出手机,给那个没有回复的微信打去电话,只是依旧无法接通。
挂了电话我埋头就往陆铭胜停在路边的车走去:“胜哥,回厂里。”
来到厂里,我直奔最凌乱的零件区,他见我发疯翻找,焦急地问:“你找什么?我帮你。”
我没有理他,不一会儿我满手油污,从最底下翻出一个铁盒。
他有些疑惑:“这是什么?”
我的秘密。
我把铁盒放进背包连夜赶去小未的学校,在教务处门口蹲到天明。
远处万鹏挺着肚子颤颤巍巍,他抹了抹油腻的嘴唇,满脸横肉春光满面。
他瞥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镜径直走过,镜片上满是油污指纹。
我冲上去拦他,他用手捏住鼻子:“啧。哪里来的臭胶油味!”
想到小未在学校还要称谓这样恶臭的男人为老师,我彻底抛开以前的委曲求全一把抓住他的衣领:“万鹏!你究竟对小未做了什么!”
他肥重的下巴搭在脖子,鄙夷地看着我又环顾四周一圈:“贺今,我劝你马上滚!”随后拧住我的手将我甩下阶梯。
我的手被拧得通红,万鹏拍了拍衣领,回头看我:“也不学学你妹,没一点女人样子。”
我抱着背包,咬着牙攥紧里面的铁盒。
5、
我失神般地游荡在这所校园,幕幕回忆浮现。
当初小未入学,我和她牵着手兴奋地走遍这所校园每个角落。
我告诉她:“你天生聪明,一定要好好学习,学费的事不用担心。”
她停下脚步拂着我手心的老茧:“姐,你为了我初中就辍学,上了大学我也可以兼职挣钱,你不要再那么拼了。”
我抽出手背过她:“瞎说什么,你挣什么钱?你能挣几个钱?等你毕业了找份体面的工作再谈挣钱的事。”
爸妈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了,过劳病死。
明明在那个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虽然艰苦也能过活。
但爸妈不一样,他们常常抚着我和小未的脸说:“要想走出这座大山,只能靠读书来改变。”
邻里笑话他们,两个女孩念书有什么用处。
在那个乡村,不是你付出充足的劳力就能换取足够的报酬的。
爸妈想尽办法供养我们,直到上了初中他们才得以休息,永远闭上了眼。
我以早一年出生的姐姐身份施压,让小未继续念书,那天她抱着我哭了好久。
家里的没有多少储蓄,用最后的钱交了小未的书本费,我带上两百元路费,剩下的留给小未当生活费,就进城打工了。
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小未考上城里最好的大学,来到城市的那一天。
身后小未抽泣不停,我转过身心疼地抱住她:“别哭,想想爸妈的话,你和我是一体的,你好好念书也当帮姐圆梦了。”
6、
贺今和贺未,本应该代表着现在和未来,可未来已经没有了。
我站在当初和小未拥泣的廊亭,陷入回忆。
直到一声呼唤把我叫醒。
回神望去,是小未的室友方圆圆。
“贺姐姐,每次见到您我都以为是小未呢。”
方圆圆捂着嘴笑,圆圆的眼睛弯成小小月牙,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。
方圆圆挽上我,我看了看没来得及换的工服,上面布满油渍:“姐姐怎么来学校了?难道…”
她低下头捏着手指很像小未,一个乖巧的妹妹。
我温柔地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我不是想告状的!”她急得摆手,“小未她,她已经一周没来学校了。我…我也联系不上她,很担心她。”
我心底一沉,强撑着微笑。
我强忍内心的波澜,想到小未宿舍也许会有线索,跟她说去取点小未的东西。
秦垒穿着便服出现在宿舍楼下,我急忙把方圆圆拦在身后,上前把秦垒拉开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我警惕地问。
“贺女士,警察办案需要跟你报备吗?”他一脸严肃,义正严辞。
“办案?”我转头看了看身后一头雾水的方圆圆,压低声音:“你不是说小未是自杀吗?那你还来调查什么。”
他眉头微蹙,没有说话。
如果跟他说出我心中的疑点,他会不会帮我查明真相?
我松开他去找方圆圆:“圆圆,那个人是警察,他好像有事找你。”
“警察?那姐姐您先上去吧。”
我拿上钥匙丢下一脸疑惑的方圆圆,我本不想告诉她小未的死讯,不想让这个孩子接收到那残忍的结果。
来到宿舍拉开小未衣柜,里面的衣服还是两年前的过季款式。
我坐在小未书桌前,墙面贴着很多她和同学的照片,桌上除了她平时学习的书本,再没有其他东西。
突然我想起来,小未的电脑不见了?
我翻箱倒柜,疯了一般爬上床扯开整齐的被褥,都没有找到。
方圆圆啜泣着推开门,看到发疯的我哭得更大声。
我跳下床冲到她面前:“你有没有看到小未的电脑?”
她颤抖着哽咽:“之前,之前教务处的万主任来拿走了。”说完她崩溃滑倒在地。
万鹏!
看方圆圆哭得喘不上气,我有些心疼的抱住她:“圆圆,之前是什么时候?告诉我好不好。”
“一周前…那天晚上小未回来看到电脑不见了,我告诉她是万主任拿走后,她很生气,那天是她最后…最后一次回宿舍。”
“好,谢谢你,我替小未谢谢你。”
说罢我转身跑开,留下方圆圆孤独颤抖的背影。
我拨通秦垒的电话,必须马上告诉他。
秦垒握着手机站在楼下,像是刻意在等我。
“上车说吧。”没等我开口,他率先说出。
7、
我在他身后追着他上车:“小未的电脑不见了,是万鹏拿的!”
“安全带。”
“万鹏是她们学校教务处的主任。小未去找万鹏要电脑,然后,然后就死了!”
“安全带。”
“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!”
秦垒目光朝着前方,握着方向盘迟迟没有发动,我急得抓住他的肩扭过来。
他目光如炬,直直盯着我。
“这些我都知道。”他轻轻推开我,在衬衫口袋摸索:“刚才我已经问过方圆圆了,而且...”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,“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宿舍。”
是我和小未的合照。上面我们穿着漂亮的裙子,两张很相似的脸笑得及其灿烂。
那是小未刚来这座城市,我们特意去相馆照的。
“我从贺未书桌前取下来的。”秦垒把照片翻面,照片背面贴着一张手机内存芯片。
汽车缓缓发动,我扣上安全带。
他低头沉吟片刻:“我没有搜查令,不能带回警局。”
我握紧安全带,看向他被我抓皱的衬衫。
我想起求秦垒追查时,他一派秉公执法的态度毫不通融。
现在却顶着被处分的风险暗自调查。
秦垒习惯性的点燃一支烟,刚吸一口,他歪歪头想起什么又把烟头掐灭。
我看他摇下车窗用手扇动着车里的气味,残余的烟雾迷蒙。
“你家有电脑吗?”前方恰好红灯,我们停在斑马线前,秦垒又轻声补了一句:“我家里有其他案件的资料,不太方便...”
没等他说完我急忙点头。
8、
初夏的风轻轻拂动着窗户的蕾丝窗帘,是小未买的。
我从卧室拿出笔记本,之前我见小未每次回家都要来回背着电脑,就跟她说我也想着学着上网,就在家里又置办了一台二手的。
我们缩在那张矮小的茶几前,秦垒弓着背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他的腿。
电脑有些老旧,开机很慢。
天色渐渐晚了,想到秦垒跑了一天,我起身去烧水。
端着面过来,他握着鼠标刷着死机的页面,我把面放在他面前:“秦警官,先吃点东西吧。”
他嗯了一声想起什么抬头看我:“你呢?”
“我不饿。”
他有些艰难的挪出腿,起身时还捏了捏,端着面向厨房走去。
我跟在他后面:“我不知道你口味,所以没放太多盐。”
我急着找盐,他却已经把面分在另一个碗里。
“多少吃点。”
接过碗我楞在原地,他低着头边吃边回到电脑前。
电脑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,我赶紧回神上前。
“贺未。”电脑传来万鹏的声音,我的神经瞬间紧绷,直直盯着没有画面的电脑。
是一段录音。
“你知道的,马上研究生的名额就要定下来了。”万鹏粗重的喘息仿佛在我耳边。
“你姐为了你读研的事也没少费心思。”万鹏扭了扭身体,身下的座椅吱嘎响动。
“万老师,这件事和我姐没有关系。”小未语气严肃。
“我知道不关你姐的事,所以这不,来找你谈嘛!”
我听见万鹏讨好的声音浑身颤栗。
一阵皮具摩擦的响动,万鹏发出口水黏腻的声音。
我握住手,指甲深深嵌入手心。
“万老师!请你尊重!”小未拼命闪躲,试图推开万鹏。
“哎呀,读研的事你放心,你也不想你姐姐担心吧?”
手心渐渐渗出血迹,脑海中浮现万鹏靠近小未的模样,恨不得马上去杀了他!
“万鹏!你个畜生,狗都不如!”只听见小未掏出什么东西,对着万鹏一喷,万鹏发出一声闷哼。
小未急着拉开被锁上的车门,万鹏恼羞成怒。
“婊子!装什么装!跟你姐都一样贱!想靠我保研,不给点好处还想威胁我!”
“不许说我姐!”
录音里小未一边哭一边奋力斗争,万鹏被小未撕咬发出哀嚎,扭打中汽车发出一声尖锐的鸣笛,车窗锁扣弹开,小未砰的一声摔倒在地狼狈逃走。
9、
直到纸巾递到我面前,我才发现眼泪的咸湿和嘴角的血腥味已经混在一起。
我抱着秦垒的手臂求他:“秦警官,是万鹏,是万鹏杀了小未...”
他充满怜悯想要帮我擦拭眼泪。
眼泪咬得受伤的眼皮生疼,可怎么都比不上我内心撕裂般的痛楚。
“秦警官,求你了,抓住万鹏,他就是凶手!”
他的手停在我脸上,犹豫了一秒收了回去。
“你们不是要证据吗?这就是证据啊!”
我见他撇过头,松开握住他的手。
“这样的证据还不够吗?你们知道万鹏迫害了多少女孩吗!”
我起身踉跄着去拿背包,掏出里面的铁盒。
一年前,万鹏来到车行修车,我了解到他是小未学校的教务主任,求他在学校多多关照小未,各种殷勤讨好,他见我像条摇尾乞怜的狗,仰着头把车留下趾高气昂的离开。
我尽心尽力一个人加班到半夜帮他修车,洗得干干净净。
见他行车记录仪卡扣松动好心想修整,鬼使神差下,我查看了里面的影像,是万鹏猥亵多名女学生的内容。
我没有报警,保持了沉默。
我蒙蔽了自己的心智,想到那也许会是我这个没有金钱没有人脉的人,最后的筹码。
我拷贝了影像。
小未第一批保研名额被刷下,她苦笑着安慰我:“姐,没关系,我自己考也一样。”
那次,我第一次利用了我的筹码。
10、
秦垒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,我只记得最后我把铁盒塞给他,对他说:“秦警官,我从未想到本该由我承受的罪责,全都报应到了小未身上。”
把手里的证据交给秦垒后,我在家里颓废了三天,直到警局通知我去领尸验报告。
一路上我很平静。
我因为自己的麻木让那些女孩陷入绝望和痛苦,因为自己残忍的自私让小未承受了恶果。
我让正义迟到了。
老天留给我的惩罚,大概就是在人世间饱受折磨,让我时时刻刻回想起那些女孩还有小未受侵害时痛苦的绝叫。
可当我踏入警局时,我看见万鹏插着腰昂着下巴和我擦肩而过。
怎么可能?
怎么可能!
痛苦和愤恨再次上涌爆发,我转身上扑抓住万鹏,“畜生!你杀了小未!”
万鹏毫不惊讶,轻蔑地看着我然后举起双手一副无辜的样子:“警官,这里有个疯子。”
我被警察拉开,拼命想往上扑。
万鹏啧了一声,显露出那副我熟悉的恶臭嘴脸,脸上横肉抽动。
“走了。”
直到他身旁一个衣装革履的老男人扶了扶领带叫他,万鹏才跟着离开。
我被警官嵌住拼命挣扎:“他是凶手!为什么放他走!为什么!”
“这位女士,请你冷静。”
尸检报告被我揉成一团,检验结果:自杀。
我崩溃地抢砸屋里所有东西,咒骂世道不公。
最后我被拷上手铐,关进一间谈话室。
离开时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。
小未欢笑、调皮、假装生我气的样子浮现眼前。
我看着地上被我揉成一团的检验报告,彻底坠入悔恨的深渊。
房间门被打开,一道狭长的光线灌进又被挡住。
“冷静了吗?我带你出去。”
秦垒埋着头,语气淡漠。
“为什么万鹏没事?”我咬牙盯着秦垒,他不看我。
“贺未死亡那天,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。”
手铐被打开,我的双手沉沉垂向地面。
“那,那些女孩呢。那是铁铮铮的证据!”
他没有说话,我绝望的任由他押解我。
穿过大厅时其他警察窃窃私语:“热血小警探受挫了啊。”
“噗,再热血还不是一样受处分。”
11、
陆铭胜帮我操办了小未的葬礼。
我呆坐在大厅,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方圆圆抱着我哭,叫我节哀叫我振作,我也想安慰她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。
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,我好想躲到小未身旁。
一位工友跑到陆铭胜耳边说了什么,他急着往门口跑去。
“怎么?我来看看我的学生还不行了!”
即便他和两位工友奋力阻拦,我还是一眼看见万鹏肥硕的身躯。
我的心被石块沉重一击,等反应过来已经站到万鹏面前。
方圆圆和陆铭胜试图把我拉回去。
我挣脱他们,一个巴掌落在了万鹏脸上。
大厅一片死寂。
万鹏怒目圆瞪,涨红了脸却没有还手的意思。
那个衣装革履的老男人从他身后走出。
“你就是贺未的姐姐吧。”
老男人儒雅地推了推金丝眼镜,自顾自的握起我的手。
“请节哀,贺未是我校很优秀的学生,我们深表惋惜。”
他就是带走万鹏的男人。
我厌恶地抽出手,只觉得虚伪。
他有些尴尬的顿了顿,浅浅鞠躬,一旁的万鹏见状也跟着弯下身,随即离开。
“贺姐姐,那是我们校长。”方圆圆俯在我耳旁。
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直感恶心,那个校长在我眼中不过也是一个包庇万鹏的小人。
12、
人群散去,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只剩下小未的骨灰。
初夏应有的晴朗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天空一片灰蒙,乌云沉沉压下。
一阵狂风刮过,殡仪馆悬梁上的白花被刮得哗哗作响。
我抬头看阴沉的天空,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我的脸上,大雨倾盆而下。
秦垒寂寥的身影矗立在阶梯下,雨水顺着他凌乱的碎发滴滴落下。
我抱着小未的骨灰盒与秦垒错肩而坐,雨水如倾如注,倾泻声中我听见他说:“章志德找过局长后,万鹏就被保了。”
雨水砸进路边水坑,炸出片片水花。
空气中一阵沉闷,秦垒点燃一支烟。
我给他倒了一杯水,拿了块干净的毛巾擦着小未的骨灰盒,出来时他已经趴在那张矮小的茶几上睡着了。
我看见他原本清秀的两颊泛起闷青的胡渣。
我的眼睛一阵刺痛,睁开眼才发现我趴在秦垒身旁不知何时也睡着了。
清晨的阳光扫了进来,转头看去秦垒已经离开了。
闷了一夜的雨水味有些难闻,我准备去洗澡,却被敲门声打断,打开门是陆铭胜。
“我刚才遇到那个警察。”他回头探望身后。
我轻轻嗯了一声,问他什么事。
他神情紧张地捧起我的脸:“你的眼睛...上次烫伤就没好好检查,都发炎了。我们去医院!”
我推开他:“不用了,你随意,我去洗个澡。”
“贺今!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。”他满脸疼惜。
我知道陆铭胜对我有意思,一直以来他都很照顾我,甚至我无力操办的葬礼他也跑前跑后帮了很多。
“胜哥,对不起。我知道你的心意,也很感激你一直以来的照顾。”
我垂下头看见他隐忍捏紧的拳头。
“我明白。你放心,我做这些从没想过什么回报。但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你觉得小未会安心吗?”
13、
最终我还是被他带到医院。
医生说我的眼睛再来晚些就会伤及神经,严重了甚至导致失明。
我心想,瞎了也好,是我应得的报应。
陆铭胜去帮我取药,我坐在椅子上等他。
远远的我看见方圆圆,正准备上去叫她,发现他们校长,章志德一副宽慰模样拍了拍她的肩,方圆圆捂着脸就哭了起来。
我脑海闪过不好的想法,不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。
突然陆铭胜冲出来拉住我,说以前出去独立门户的王工,发现万鹏去他们车行修车,王工说他记得万鹏那个畜生,特意留心了一下,好像发现了什么让我们马上过去。
我们赶到车行,这辆车和之前我修的不是一辆。
站在后备箱前,我有些疑惑,里面除了一些杂物和备胎,并没有什么异常。
王工摸摸鼻子指了指备胎,我心中一惊伸手去探,探到夹缝里卡着小未的电脑。
陆铭胜见我一路抱紧电脑,把我送回家后自觉离开了。
紧闭上窗户,拉紧窗帘,屋里只传来厨房滴水的声音。
电脑需要密码,我没有犹豫输入那串数字,是买电脑那天,我们一起设定的,爸妈的忌日。
桌面上我和妹妹的合照浮现,我的眼前逐渐模糊,深吸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水,我顺着文件夹一个个点开。
【章志德】
一个如此标题的文件夹赫然映在眼前。
14、
给秦垒打电话的时候,我只记得我一直叫他快来,却没办法听清他在那边说了什么。
回荡在脑海的只有那些女孩,跟小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。
被万鹏胁迫带进章志德办公室的女孩。
女孩们的嚎叫声由凄厉转为低吟,表情由恐惧转为空洞。
章志德拿着注射器一针针刺进她们的手臂、大腿、脖子、每一寸肌肤。
最后仰着头俯视着在地面抽搐的她们,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。
她们瘫在地上痴笑,成为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,章志德满意地蹲下,捏起她们的下巴赏玩,然后又烦腻般对着她们的脸淬了口水后甩开。
转身时他咒骂:“装清纯的婊子,骨子里都一样贱。”
万鹏再次出现,谄媚地躬在他身边,他理了理领带摆手,万鹏才扛着她们离开。
我抓挠着发麻的头皮,直到房门被秦垒敲响。
“章志德才是背后的操控者!”
我抓住不发一言的秦垒,他紧盯着视频放完后的黑屏。
“章志德诱使她们吸毒,小未也是受害者之一!万鹏那个走狗,不知道万鹏带她们离开后又对她们做了什么!小未是被他们逼死的!”
秦垒的指关节渗出丝丝鲜红,连着他干裂泛白的嘴唇也染上血迹。
被我晃动着他终于回过神。
“视频里没有贺未,就算我们去举证,贺未被判定自杀的结局也无法改变。”
他转身看向我,像是告知我事实结局也在问我是否接受这个结局。
事实和证据摆在眼前,尽管无法证明小未的死由他们造成,但其他女孩的苦痛也将让他们受到惩罚,那就是值得的。
一开始我背叛了那些女孩,可最后竟还是由她们来帮我、帮小未完成惩戒。
我捏紧衣角,对秦垒点了点头。
15、
漫长的三天等待,我强迫自己一遍遍去听小未的录音,看那些如花般少女被残害的模样。
我不能忘,我要把这一切烙印在心,为自己赎罪,给她们一个正义的答案。
可为什么,最后等来的却是一样的结果。
“没有一个女孩报过案,也没有任何一例与之相关的死亡或失踪。局长说不予立案。”
他低垂着头,闷青的胡渣更深了,那天眼中短暂闪现的光芒再次消失。
也许是遗失了自己心中理应存在的正义,也许是难堪于面对我,说完他就转身离开。
我叫住他。
“正义不会消失,一定会到来。”
“你疯了吗!贺未不会想你这么做的!”他好像第一次这样发狂,我被他捏得生疼。
“如果我早早揭发万鹏,这一切就会更早浮出水面,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。那些被迫害的女孩就不会因为恐惧而逃避,小未也不会因为发现真相被逼上绝路。”
“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!”
“我只怕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。”
16、
我换下工装衣裤,穿上小未留下的裙子。
浅浅的脂粉,垂肩的直发,若不是眼睛还未完全愈合,我都会怀疑是小未站在我身前。
我也未曾想到会如此顺利。
我直接联系了校长办公室,报上名字后电话就转为章志德本人接听,就连我的见面要求他也即刻答应。
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选在了傍晚人烟较少的时刻,开门的时候我见他眼中闪过惊讶,我很满意。
“没想到,你跟贺未同学竟如此相像。”
章志德回头又看了我一眼。
我浅浅一笑:“毕竟我们是亲姐妹。”
坐上沙发后我顺手解开衬衫裙最上面一颗纽扣,锁骨凸显,我起身低下腰去接章志德递来的茶水,刚接过的瞬间他便急忙撤回了手。
我毫无防备将茶水一饮而尽,将眼前的碎发撩了撩泫然欲泣,起身往章志德那边走去。
正准备扑到他怀里时,他即刻起身,我扑了空趴在沙发哭诉:“章校长,我妹妹她,她不可能自杀的。”
我抹着泪瞪着他的背影,只见他背影不住一怔转身看我,我赶紧低下头继续抽泣。
“贺同学的意外我们深感痛心,但我校也爱莫能助,还请你节哀。”
多正直多慷慨的言论,他的表情和态度挑不出一丝缺陷。
可一切都磨灭不了他的本性,骨子里的恶是藏不住的。
他们早习惯把弱小的当作猎物,站在高处俯视使他人无法触碰反击,正因这份自大,他们也早已丢失警惕,又极易激怒。
正如他背对着我,完全不会猜想到我竟如此大胆,将烈性迷药就这样倒进他的茶杯。
他见我停下烦人的哭泣,才又重新坐回,我继续假装柔弱被他又一次推开。
“贺女士,还请你自重。”
章志德正了正领带,我看见头顶监控的红点闪烁。
好一个自重。
他仰着头鄙夷地端详我,仿佛早猜到我想做什么。
果然,他没那么蠢。
而从进入房间开始假装的示弱,也让我早已感到恶心。
17、
“章志德!一切都是你造成的!”
我攥紧拳头撕下伪装,端起那杯他再未碰过的茶水朝他泼去。
他是够谨慎,他也能猜到我的委曲求全。
但他早该想到猎物被逼急了也会反扑。
我一把扑向站在一旁整理水渍的章志德。
“章志德,你晚上睡觉闭得上眼吗!”
章志德瞪红的眼闪过惊异,惊异变为愤怒。
当计划未如他们所想,他们就是如此容易被激怒。
尤其在他准备抓住我却跌了一个踉跄后。
“刚才的水!”
我满脸嘲讽,任由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。
“你以为你眼里的猎物不会反击?”
刚说完我被他一把推倒在地,头重重砸下。
强忍着疼痛和眩晕,我绝不能比他先晕过去。
章志德强撑着瘫在沙发拿出手机,我挣扎爬去与他扭打,被他抓住脑袋狠狠撞向桌角的瞬间,手机也被我夺下。
我倒在地上,章志德终于难以支撑地闭上眼。
大脑昏沉眼前迷蒙,突然一阵冷颤袭来眼球传来深深刺痛,疼痛感超过了眩晕。
口袋里手机震动,我未理会继续强忍着疼痛爬行。
当我找到校长室内的监控u盘时,眼前的迷蒙变得猩红。
18、
我被章志德指控恶意伤害,我反口咬定互殴,最后在警方的监控下住进医院。
醒来后,警察找我录笔录,我一五一十如实阐述事件发生过程,但一切都截止在章志德把我撞向桌角,我们一起晕倒。
至于那份U盘,当时第一时间转移给屋外等候的秦垒。
完全托付给秦垒后,我能做的只有等待。
我恨章志德竟如此能伪装,没能使他彻底暴露。
如果他暴露本性,像对待其他女孩一样,对我注射毒品,那我就是最有力的人证。
窗外细雨飘洒,一滴雨水顺着树叶脉络滑下,我站起身去关窗,那枚低垂的树叶横立在窗户缝隙之间。
“贺姐姐。”
正在我犹豫之间,身后传来方圆圆担忧的声音。
方圆圆满脸疲惫,从前的活力也消失殆尽。
我想起那天医院的场景,看她忧愁却问不出口。
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,上前去拉住她的手。
“是校长把你害成这样的对不对!”
她哭出声的瞬间一把抱紧我,我的心霎时被牵扯着,被包裹着的右眼也传来阵阵刺痛。
听见我止不住发出低吟,方圆圆急忙松开我:“对不起,我压到伤口了是不是?”
那天之后,我的右眼因为撞到桌角,彻底失明。
也许从知道小未死讯,被高压喷枪伤到时,就已注意结局。
方圆圆见我一脸释然,却更加难过。
“姐姐,你是为了小未对不对?我…我…”
她突然抓住我的手:“校长今天被抓走了!是那个秦警官带人来的。校长…章志德!那天你们来找过我之后,校长和万老师就来找我了,原本属于小未的保研名额,落在我头上,然后万老师让我去找校长,我去了…然后…”
方圆圆越说越激动,我大概猜到他们的手段,利用保研名额封住小未室友的口。
方圆圆讲到这不住颤抖,眼泪一颗颗落在我肩头。
想到在章志德办公室发生的那些事,那些遭受迫害的女孩,我紧紧抱住颤抖的方圆圆。
“校长平时那么儒雅,可当他拿着针管插进我手臂时,我真的好害怕。”
19、
秦垒将我们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证据提交至检察院,教育局对章志德和万鹏即刻进行了停职处理。
方圆圆同时对章志德提起了诉讼,并在网上实名指控,掀起了不小的社会舆论。
也许是因为方圆圆的勇敢,不少被迫害的女生纷纷站了出来。
我以证人的身份站上法庭,每次出完庭再次被警方带走,只是从原来略带粗暴的控制变成了柔和的保护。
从官司开始,我和方圆圆及秦垒便只在庭上见面。
大学校长及教务主任利用职务之便,做出的种种恶行让社会对此格外关注。
那天我站在庭上进行了最后一次发言。
残瞎的眼眶传来阵阵疼痛,我看着在被告席的章志德和万鹏,内心升腾而来的是对小未的想念。
平静阐述完,我想起以前我和小未对未来的期盼。
来不及迎接未来的璀璨,小未犹如泡沫飘向远方的天空,不久便于半途碎裂。
退庭后迎接我的不是即刻的宣判,而是章志德同时对我刻意伤害的指控。
在宣判下来前,我因恶意伤害被判监禁三个月。
我是在一个月后的狱中得知宣判结果的。
秦垒和我隔着一扇玻璃窗,这是我经历这些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着他。
“你瘦了不少。”他率先开口。
我笑着调侃:“这里面伙食挺好,瘦不了。”
他眼中的同情和怜悯太过明显,我不得以把头垂下,只能从缝隙余光里看见他同样瘦削的脸庞。
“判了。一个二十年,一个十五年。”
我继续低着头。包括小未在内的那些女孩,一辈子的人生只换来这个结果吗。
“嗯。”
但也许好过什么结果也得不到。
20、
那天我和秦垒并未再多说什么。直到他起身离开,我才抬起眼。
原本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警官,背影多出了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沧桑。
半个月后,我因为表现良好,且此案的特殊,被提前释放。
我回到厂里和工友及陆铭胜告别。
陆铭胜满脸不舍却也不再开口挽留。
收拾好行囊,将小未的骨灰盒放进随身的背包,临行前,我们最后去了一次小未的学校。
我拨通方圆圆的电话,知道我要离开,她泣不成声。
“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。”她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。
我对她说“你一定要好好的,未来的人生一定是璀璨的。”
她哭得说不出话,只是将我抱得更紧,一个劲的点头。
校园里时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和学生的嬉笑,一切平静如初。
21、
简单收拾了那幢老房子,有些破旧但回忆温馨。
村里经过这些年也发展了不少,我在村口找了一个汽修工作,做着自己唯一会的手艺活。
每天日出日落,我的生活也重新开启。
休息的时候我便从路边田野间摘下一把野花,来到爸妈和小未的坟墓前,与他们分享着野花的明媚和工作里的琐事。
大致呆到傍晚,晚霞的余热晒得后颈有些生疼,我便起身再往家里返回。
路上遇到街坊的小孩追在我屁股后面,我就停下揭开眼罩吓他们。
“啊啊啊啊啊,独眼怪!”
见他们吓得连滚带爬,我再满意地戴好,心情也惬意不少。
“贺今。”
正得意忘形,那声熟悉的声音让我僵在原地。
我怔怔转身。
换下警服的秦垒立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