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尔斐的烟雾
德尔斐的夜风裹着松脂与灰烬的气息,从帕尔纳索斯山巅倾泻而下。阿吉斯将后背紧贴在阿波罗神庙的断柱上,冰凉的汗珠顺着脊椎滑进皮甲缝隙。他眯眼望向下方蜿蜒的山道——一队披着深褐色斗篷的身影正拾级而上,手中火把在浓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团,像一串被神祇遗落的星辰。
“七个。”副官吕科斯伏在他身侧的阴影里,声音压得极低,“算上领头那个瘸子。”
阿吉斯没有回应,指尖摩挲着青铜胫甲上的刮痕。这是当年在涅墨亚战役留下的,彼时他仍是科林斯重装步兵方阵的指挥官,青铜护胫在烈日下烫得能烙熟麦饼。如今刮痕里积满血垢,像一条干涸的黑色溪流。
山道上的队伍突然停住了。领头者掀开兜帽,露出底比斯人特有的窄额头与鹰钩鼻——正是三日前在墨伽拉港密会阿吉斯的使者。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渡鸦,漆黑的羽翼扑棱着融入夜幕。阿吉斯喉结动了动,他认得这种鸟,底比斯情报网的活信笺,据说能嗅出三斯塔迪昂外的血腥味。
“动手?”吕科斯的短剑已出鞘半寸。
阿吉斯按住他的手腕。太安静了。蝉鸣不知何时沉寂,连神庙废墟间的蝎子都缩回岩缝。当第七支火把骤然熄灭时,他闻到了铁锈味——不是山风送来的,而是从下方石阶蒸腾而上的新鲜血气。
他们像两条蜥蜴贴着岩壁滑下。被割喉的波斯信使仰倒在月桂树下,喉间插着的斯巴达短剑泛着蓝光,显然是淬过毒液的。羊皮卷散落在地,借着吕科斯擦亮的火石,阿吉斯看清了用腓尼基颜料绘制的科林斯地峡布防图:十二座烽火台的位置被朱砂圈出,西南角的防御缺口用波斯文标注着“月圆之夜”。
“陷阱。”吕科斯用剑尖挑起信使的银臂环,内侧的法那巴佐斯纹章在火光中狰笑,“斯巴达人从不用毒,他们在等谁来背这口黑锅?”
阿吉斯的拇指无意识地抚过剑柄。二十年前,父亲在普拉提亚战场折断的长矛仍挂在他帐中。那场将波斯人赶出希腊的荣耀之战,如今却被用来腌渍新的阴谋。他突然抓住吕科斯的肩膀,两人滚进一旁的骨灰瓮堆,几乎同时,三支羽箭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地面。
六个黑袍人从雾中显形,弯刀弧度如新月——波斯总督的“夜鸮”死士。阿吉斯在翻滚中踹翻骨灰瓮,扬起的灰白色骨粉迷住最先冲来者的眼睛,吕科斯的短剑顺势捅进那人腋下铠甲缝隙。第二把弯刀劈来时,阿吉斯用胫甲硬接一击,火星迸溅中,他的青铜剑穿透对方咽喉。
“留活口!”他冲吕科斯吼道,但已经迟了。最后一名死士咬碎毒囊,黑血从七窍涌出时,神庙方向突然传来钟声。阿吉斯浑身血液凝固——那不是青铜钟,而是青铜盾相撞的轰鸣,只有斯巴达重步兵会以此传递军令。
吕科斯扯着他躲进献祭坑,坑底还残留着祭祀用的月桂叶。透过腐烂的枝叶,他们看见十名斯巴达战士如红袍幽灵般掠过山道,为首的百夫长弯腰拔出信使喉间的短剑,冷笑一声:“科林斯的野狗果然上钩了。”
阿吉斯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那些红铜铠甲上的战痕他再熟悉不过:三年前在科林斯城墙下,正是这些斯巴达人将拒绝屠杀平民的他踩进泥浆,折断了他的军团矛。此刻他们胸甲上沾着波斯信使的血,却浑然不知自己的武器已沦为他人栽赃的道具。
“跟上去。”吕科斯正要起身,却被阿吉斯死死按住。第二波脚步声接踵而至——这次是雅典轻盾兵,猫头鹰徽记在斗篷下若隐若现。他们像嗅到腐肉的秃鹫围着尸体打转,为首的队长拾起染血的羊皮卷,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。
当第三波人马出现在山道时,吕科斯的呼吸变得粗重。底比斯使者的金边斗篷在月下泛着冷光,他身后的弩手装备着马其顿产的连发机括,这种大杀器本该出现在对抗斯巴达的前线,而不是德尔斐的暗杀现场。
阿吉斯感觉喉咙发干。三股势力在此交汇,却都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。他摸向腰间皮囊,底比斯人预付的五十枚波斯金币正随着他的心跳颤动。这些印着大流士三世侧脸的金币,此刻仿佛在嘲笑他:你以为自己是谁?为金币卖命的佣兵,还是守护希腊的幽灵?
“看祭坛。”吕科斯突然掐住他的手腕。在斯巴达人方才驻足的祭坛边,几滴未干的血迹蜿蜒成奇异的轨迹。阿吉斯借着月光辨认,那是用波斯血写就的阿拉米文字,当他拼出最后一个字符时,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。
——月圆之夜,地峡之火将焚尽狼与鹰的巢穴。
山风卷着这句话扑进他眼中。阿吉斯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断矛的呢喃:“当狼与鹰共舞时,真正的猎人永远藏在影子里。”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,转身抓住吕科斯的护腕:“去墨伽拉港,现在!”
他们顺着牧羊人小径奔逃时,德尔斐的钟声再次响起。这次是真正的青铜钟,皮提亚女祭司们在为晨祷净手。阿吉斯回头望去,神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恍如众神垂下的苍白眼睑。他知道,当太阳完全升起时,三具波斯尸体将被发现,斯巴达短剑会成为雅典宣战的借口,而底比斯人的金币将继续流向黑暗中的裂隙。
但那些裂隙深处,有些东西正在蠢动——比波斯的黄金更沉重,比斯巴达的长矛更锋利。阿吉斯摸了摸胫甲上的刮痕,那里新添了一道凹槽,藏着半片染血的羊皮纸。在接下来的狂奔中,他反复咀嚼着羊皮纸上的波斯密文,每个音节都像淬毒的箭镞扎进血肉:
“当三头犬的唾液滴入科林斯地峡,哈迪斯的大门将向活人敞开。”
墨伽拉港的鱼腥味混着橄榄油燃烧的焦臭,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成黏腻的雾。阿吉斯用破帆布裹住头脸,青铜胫甲早已换成奴隶的粗麻绑腿,但左腿那道新添的箭伤仍在渗血,每一步都像踩进火堆。吕科斯跟在他身后,肩头的伤口用嚼碎的鼠尾草草草敷住——三小时前,他们在科林斯地峡东侧的隘道遭遇伏击,十二名波斯弓手像地鼠般从岩缝中钻出,箭矢上绑着的亚麻布条浸满松脂,点燃的瞬间照亮了整片山谷。
“那瘸腿的底比斯杂种出卖了我们。”吕科斯啐出一口血沫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剑柄上的科林斯海豚纹。
阿吉斯没有接话。港口的奴隶贩子正用迦太基语吆喝价格,铁笼里的色雷斯战俘蜷缩成团,脚踝上的烙印与吕科斯肩头的旧疤如出一辙。他眯眼望向港口的雅典商船,船帆上绘着显眼的猫头鹰徽记,水手们搬运的木箱却散发着波斯榉木漆特有的刺鼻气息。当第六个箱子被抬上甲板时,他瞳孔骤缩——箱角残留着暗红色指印,与德尔斐山道上波斯信使的染血掌纹重叠。
“去仓库。”他拽住吕科斯闪进一条堆满陶罐的窄巷,腐坏的腌鱼汁从罐口滴落,在地上汇成蜿蜒的溪流。
港区仓库的夯土墙被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,阿吉斯贴着墙根挪动,耳畔传来波斯语的低吼。两个头戴尖顶毡帽的守卫正在门前来回踱步,腰间的弯刀随着步伐撞击铠甲,发出规律的咔嗒声。吕科斯从后腰摸出投石索,阿吉斯却按住他的手腕,指了指仓库顶部的通风口——一缕黑烟正从石缝间渗出,带着焚烧羊皮卷的焦臭。
他们从仓库背面的排水沟钻入时,热浪几乎掀翻阿吉斯的头皮。成堆的波斯复合弓在火中扭曲成狰狞的蜘蛛,雅典产的黑釉陶罐在高温中爆裂,飞溅的碎片划破他的颧骨。火场中央跪着个浑身焦黑的人形,双手被铁链反捆在立柱上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嘶鸣。吕科斯冲上去割断铁链的瞬间,那人的右臂突然齐肩脱落,焦皮下赫然露出斯巴达铜甲的光泽。
“红袍军的斥候……”吕科斯用剑尖挑起半片烧融的胸甲,上面的Λ字母(*斯巴达代号)已扭曲成蛇形。
阿吉斯踩灭仍在燃烧的羊皮纸残片,勉强辨出几行希腊文:“……月圆前夜,地峡烽火台守军换防……以三头犬吠声为号……”他突然转身扑向火堆,徒手扒开滚烫的灰烬,指尖触到某种坚硬冰冷的物体——半枚青铜符节,表面蚀刻着科林斯卫城的轮廓,而本该镶嵌宝石的凹槽内,填着一团风干的黑色唾液。
三头犬的唾液。
吕科斯的惊呼与破风声同时抵达。阿吉斯旋身挥剑格挡,震得虎口发麻。偷袭者的波斯弯刀在火光照耀下泛着诡谲的蓝,刀柄镶嵌的绿松石拼成狮鹫图案——法那巴佐斯总督的亲卫。更多脚步声从仓库四面涌来,阿吉斯抓起符节塞进胸甲,剑锋划过装满橄榄油的陶瓮。金黄的油液裹着火苗四处流淌,瞬间将仓库变成炼狱。
他们在浓烟中撞破侧窗跃入海湾,咸涩的海水灌入伤口时,阿吉斯恍惚看见海底沉着无数雅典头盔。那些空洞的眼窝随着洋流晃动,像一场沉默的质问。当他浮出水面换气时,港口的骚乱已达沸点——波斯商船正在起锚,船艏撞角径直冲向雅典战舰,而斯巴达的三角旗竟在底比斯快艇上飘扬。
“去酒馆!”阿吉斯拽着吕科斯游向栈桥。混战的人群中,他瞥见那个瘸腿的底比斯使者正将一卷羊皮纸递给波斯商人,对方的袖口绣着哈迪斯神像,三头犬在冥王脚边龇牙欲噬。
狄俄尼索斯酒馆的地下室弥漫着陈年葡萄酒的酸味。吕科斯用匕首挑出腿肚里的箭头时,阿吉斯正就着油灯端详那枚青铜符节。符节断裂处露出中空的管腔,一截卷成细条的羊皮纸卡在其中,用波斯密语写着:“当哈迪斯之钥插入地峡之锁,巨浪将吞噬狼与鹰的摇篮。”
狼是斯巴达,鹰是雅典——而摇篮,只能是孕育希腊文明的伯罗奔尼撒半岛。
地板突然传来有节奏的震动。吕科斯贴耳于地:“七个人,重装步兵,斯巴达式步频……但混着雅典铁靴的声响。”
阿吉斯吹灭油灯。黑暗中有黏液滴落的啪嗒声,像三头犬垂涎的口水。当第一把战斧劈开地窖木门时,他看清了袭击者的装束——斯巴达铜甲外罩着雅典白袍,蒙面布上绣着波斯文字的咒语。这种荒诞的拼接盔甲,唯有超越城邦立场的人才会穿戴。
吕科斯的短剑刺入敌人咽喉时溅起蓝血。“当心毒!”他嘶吼着撞开阿吉斯,自己却被战斧划开肋下。阿吉斯反手掷出青铜符节,棱角精准嵌入第二个袭击者的眼窝。符节碎裂的刹那,黑色粉末漫天飘洒,吸入者立刻抽搐着口吐白沫——正是哈迪斯祭司用来执行神罚的冥界花粉。
地窖墙壁在打斗中坍塌,露出隐藏的甬道。阿吉斯拖着意识模糊的吕科斯爬进暗道时,追兵的怒吼逐渐模糊。黑暗尽头闪烁着幽蓝的磷光,成堆的雅典银币与波斯金币混杂相拥,钱堆上方的岩壁刻着一幅骇人壁画:科林斯地峡被巨浪淹没,斯巴达与雅典的舰队在波塞冬的三叉戟下化为碎片,而云端立着哈迪斯模糊的身影,脚下三头犬的唾液汇成洪流。
壁画下方,新鲜的血迹勾勒出几行希腊文:
“并非所有波斯人都是敌人,
也非所有希腊人皆为同胞。
当金币的响声盖过自由之钟,
地狱犬将从最深的裂缝降临。”
吕科斯在昏迷中呢喃着故乡的名字。阿吉斯撕下衣襟浸透脓血,火光突然从甬道另一头亮起。那个瘸腿的底比斯使者举着火把缓缓逼近,波斯弯刀上的血槽还滴着酒馆老板的脑浆:“你以为自己在拯救希腊?你不过是把三头犬的锁链扯得更紧些。”
阿吉斯的剑锋在颤抖。不是恐惧,而是愤怒——他看清了使者脖颈上悬挂的吊坠:半片科林斯卫城符节,与他怀中残存的另一半严丝合缝。
海啸般的咆哮从地底传来,整座酒馆开始倾斜。当第一道裂痕撕开壁画上的哈迪斯神像时,阿吉斯终于明白:三头犬不是隐喻,而是深埋地峡之下的火山口。那些“唾液”,实为祭司们代代相传的硫磺秘药,足以在月圆之夜的潮汐中诱发山崩。
他背起吕科斯冲向暗道出口,背后传来使者癫狂的笑声:“去告诉你的斯巴达老朋友吧!等熔岩流进科林斯城墙的那天,连哈迪斯都会感谢这场献祭……”
海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涌入鼻腔时,阿吉斯跌跪在沙滩上。墨伽拉港已成火海,波斯与希腊的船只在相互撞击中沉没,而遥远的科林斯地峡方向,一缕黑烟正从山脊升起,在空中扭曲成三头犬的形状。
地峡暗影
吕科斯的血渗进阿吉斯的肩甲,在青铜表面凝成蜿蜒的褐红色溪流。他们沿着科林斯湾的礁石滩踉跄前行,潮水裹挟着燃烧的船骸碎片扑上沙滩,像诸神漫不经心掷下的火种。阿吉斯数到第七次心跳时,终于望见悬崖上的牧羊人小屋——屋顶铺着晒干的海带,这是十年前他与父亲躲避斯巴达巡逻队时用过的暗号。
屋内腐臭冲鼻。发霉的羊毛堆里蜷着具白骨,指骨间紧攥的青铜戒指刻着科林斯双海马纹,阿吉斯蹲下身,喉头滚动。这是老牧羊人尼卡诺尔的遗骸,曾在他流亡第一年偷偷送来羊奶和情报的人。白骨颈骨处有道平滑的切口,斯巴达短剑的杰作。
“至少给我们留张床。”吕科斯瘫倒在墙角,肋下的伤口渗出蓝黑色脓血。阿吉斯撬开地砖取出暗格的草药罐,却发现所有药草都被替换成风干的蝎尾与毒芹。他在罐底摸到黏腻的蜡层,剥开后是半张烧焦的莎草纸,老尼卡诺尔颤抖的字迹记录着诡异见闻:三个月前,有波斯商队向地峡守军赠送葡萄酒,饮者皆在月夜狂奔至海岸,高呼“三头犬渴了”后投海自尽。
屋外传来渡鸦的嘶叫。阿吉斯从箭孔窥见三个戴青铜面具的身影正在滩涂搜寻,他们的铠甲由斯巴达胸甲、雅典胫甲和波斯护腕拼凑而成,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畸形巨人。为首者弯腰拾起吕科斯遗落的染血绷带,面具眼洞中闪过一丝幽蓝——那是哈迪斯祭司涂抹圣油特有的荧光。
“还能跑吗?”阿吉斯撕下斗篷裹住吕科斯的伤口。
回答他的是剑刃破空声。一柄波斯镰刃剑劈碎窗棂,吕科斯翻滚着掷出陶罐,酸败的羊奶泼在袭击者面具上,蚀出滋滋作响的绿烟。阿吉斯趁机撞开后墙的暗门,海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,脚下却是百尺悬崖。追兵的重靴声逼近时,他抓住崖壁垂落的古藤纵身跃下,藤蔓上的棘刺扎入掌心,仿佛被三头犬撕咬。
潮间带的岩洞充满腐烂的贝类气息。阿吉斯用火折子点燃鲸脂蜡烛,幽蓝火焰照亮洞壁的赭石壁画:远古先民围着地火起舞,岩浆在海水中凝成科林斯地峡的轮廓。吕科斯突然剧烈咳嗽,吐出的血沫中混着黑色颗粒,像极了老尼卡诺尔描述的“三头犬之种”。
“去温泉关……”垂死的战友攥住阿吉斯手腕,“找医者希波克拉底的后人……他们能解冥土之毒……”
阿吉斯将匕首在烛焰上烤至通红,剜出吕科斯伤口的腐肉。惨叫声惊起岩洞深处的蝙蝠群,磷粉簌簌落在他们肩头。当最后一块泛着蓝光的腐肉坠地时,洞外潮声忽然沉寂——退潮了,裸露出通往地峡的隐秘礁道。
他们趁着雾霭向地峡跋涉。阿吉斯背上的吕科斯时而昏迷时而呓语,念叨着童年时在阿尔戈斯见过的三头犬雕像。途经废弃的橄榄园时,阿吉斯发现所有树干都被刻上相同的符号:三枚同心圆,中央贯穿着闪电状裂痕——德尔斐神庙地窖里,那卷被焚毁的羊皮纸上曾出现过这个标记。
地峡长城在暮色中显现。斯巴达士兵正在加固西南角的防御缺口,阿吉斯伏在乱石堆后观望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那些本该用于砌墙的火山岩被随意丢弃,取而代之的是产自波斯高原的赤砂岩,每块石料缝隙都填着漆黑的黏胶——他在墨伽拉港仓库闻过这种气味,那是混合硫磺与沥青的“哈迪斯之泪”。
吕科斯的体温开始骤降。阿吉斯摸向怀中那半枚青铜符节,却触到某种湿滑的活物。符节不知何时裂开细缝,一簇苍白藤蔓正从中钻出,顶端的花苞如人眼般眨动。他挥剑斩断藤蔓的瞬间,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,仿佛有巨兽在岩层下翻身。
“火山……”吕科斯苍白的嘴唇翕动,“他们在用波斯黑石喂养地火……”
斯巴达巡逻队的火把突然转向。阿吉斯拖着吕科斯滚进灌溉渠,浑浊的渠水灌入口鼻时,他看见渠底沉着无数雅典猫头鹰银币,每枚银币的眼窝都被钉入波斯金币。水波扭曲间,银币上的雅典娜似乎在流泪,而金币上的大流士三世正咧嘴狞笑。
他们爬出沟渠时,地峡城墙传来三声犬吠。阿吉斯浑身血液凝固——那不是真狗,而是用青铜号角模拟的声响,音调与羊皮纸上记载的“三头犬之号”完全一致。城头守军突然开始换防,新来的士兵铠甲上沾着未干的血迹,有人袖口隐约露出哈迪斯祭司的刺青。
吕科斯的手掌毫无预兆地扣住阿吉斯咽喉,眼白完全变成浑浊的蓝色。“熔岩……要洗净罪恶……”被附体般的战友嘶吼着,力气大得惊人。阿吉斯用膝盖顶住他胸口,摸出那截从符节中斩落的苍白藤蔓,狠狠扎入其肩颈。吕科斯剧烈抽搐后瘫软,瞳孔恢复清明的刹那,城墙内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崩塌声。
阿吉斯攀上瞭望塔残骸。月光下,地峡西南角的赤砂岩城墙正在融化,像蜡烛般汩汩流淌,露出后方幽深的隧道。成队的波斯战车从隧道涌出,拉车的不是马匹,而是套着青铜面具的巨犬——每头都有三颗头颅,六只眼睛在暗夜中燃烧着炼狱之火。
“冥府守门犬……”吕科斯的声音带着濒死的平静,“斯巴达人挖通了塔尔塔罗斯的牢门。”
第一头巨犬嗅到他们的气息。阿吉斯折断箭矢将磷粉撒成火墙,背起战友冲进橄榄树林。犬吠声在身后织成死亡罗网,他听见波斯弓弦震响,却辨不清方位。直到剧痛从右腿炸开,他才意识到自己中箭了——箭杆上绑着盛满黑色黏液的水晶瓶,瓶中物正随着他的脉搏鼓胀,宛如正在孵化的三头犬胚胎。
温泉关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浮现时,阿吉斯已分不清现实与幻觉。关隘石壁上镌刻的斯巴达铭文“过客啊,请告诉拉刻代蒙人……”被涂抹成血色的波斯楔形文字,守关士兵的铠甲闪烁着诡异的紫光。他跪倒在关门前用最后力气叩击青铜盾牌,却在晕厥前听见了纯正的科林斯口音:
“欢迎来到三头犬的胃囊,青铜之矛的叛徒。”
青铜火盆腾起的紫烟裹着没药气息,熏得阿吉斯眼眶刺痛。他睁开眼时,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赫拉克勒斯雕像的断臂上,十二根青铜管从雕像眼窝延伸至地底,随关隘外的震动嗡鸣不止。吕科斯躺在三步外的石台上,肋下插着七根金针,针尾连着盛满黑液的羊肠管——正是墨伽拉港地窖里见过的冥界花粉。
“老友重逢总让人热泪盈眶。”阴影中走出戴狮鹫面具的男人,科林斯腔调裹着毒蛇般的嘶声。他掀开面具的刹那,阿吉斯听见自己心脏炸裂的声响:那是克列昂,十年前与他并肩血战涅墨亚河谷的副将,左脸那道蜈蚣状刀疤还是为他挡箭所留。
克列昂抚摸着雕像基座的铭文,那里本该镌刻“异乡人,告知斯巴达”,如今却被篡改为“顺从者,跪拜三头犬”。“你以为斯巴达是敌人?”他扯开衣襟露出胸膛,皮肤上纵横交错的波斯刺青中,科林斯双海马徽记正在溃烂,“当雅典用银币买通议员,斯巴达用长矛威胁盟邦时,是波斯总督给了我真正的力量——让希腊永世分裂的力量。”
阿吉斯挣动锁链,伤口溢出的血染红赫拉克勒斯的石趾。克列昂突然挥刃劈断一根青铜管,管内喷出的炽热蒸汽灼伤他的右肩。“地火在咆哮呢。”叛徒舔舐刀尖的硫磺结晶,“每座关隘下方都有波斯人挖通的熔岩道,只要投入足够的‘哈迪斯之种’……”
石台骤然倾斜。吕科斯的身体顺着羊肠管滑向深渊般的孔洞,金针摩擦管壁溅起火星。阿吉斯嘶吼着用脚跟勾住雕像基座,锁链勒入腕骨的声音混着克列昂的狂笑:“多美啊!斯巴达的忠犬与雅典的夜枭,将在熔岩里永世纠缠!”
崩塌的瞬间,阿吉斯咬破舌尖。血腥味唤醒七年前在叙拉古角斗场学到的脱臼术,他卸掉右腕关节挣脱镣铐,扑向吕科斯的身躯。两人坠入黑暗时,克列昂抛来的火把照亮岩壁——数以千计的波斯陶罐嵌在壁龛中,罐口密封的沥青正随高温融化,露出里面蜷缩的三头犬幼崽尸体。
坠地冲击震碎了阿吉斯三根肋骨。他借着流萤般的岩浆微光,发现身处废弃的温泉关密道。公元前480年,列奥尼达的三百勇士正是从此处绕到波斯军后方,如今密道石壁却刻满赞美薛西斯的楔形文字。吕科斯突然抽搐着抓住他的脚踝,瞳孔扩散成诡异的银白色:“听……犬群在啃食地脉……”
地道深处传来利爪刨石的声响。阿吉斯拖着战友在岔路口左转,每一步都在湿滑的火山灰上留下血脚印。当他们冲进某个圆形密室时,身后的岩壁轰然闭合——室内堆满雅典海军的三叉戟、斯巴达破碎的圆盾、以及科林斯工匠打造的青铜犬首撞角。中央石台摆着具水晶棺,棺内躺着穿哈迪斯祭袍的老者,双手交叠处放着完整的青铜符节。
“希波克拉底……”吕科斯嘶哑的嗓音带着敬畏。阿吉斯凑近察看,水晶棺内的分明是波斯装束的大祭司,直到他注意到老者耳后的科林斯奴隶烙印——二十年前被波斯掳走的医圣门徒,竟成了操控地火的恶魔祭司。
犬吠声穿透岩壁。阿吉斯撬开水晶棺的刹那,密室内所有武器开始共鸣。青铜符节自动飞入他掌心,与怀中残片严丝合缝,符节表面的科林斯卫城纹路突然凸起,如钥匙般插入棺底锁孔。地壳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巨响,整条密道开始翻转,将他们抛向某个充满盐腥气的空间。
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时,阿吉斯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科林斯湾。夕阳将海水染成血痂般的暗红,五十艘波斯战舰正在海湾外集结,船艏的三头犬雕像喷吐着火油。吕科斯浮在他身侧,伤口渗出的黑血引来成群的鮟鱇鱼,那些发光的触须照亮海底——数以万计的雅典头盔与斯巴达盾牌堆积成山,缝隙间游弋着被硫磺腐蚀成骷髅的波斯水兵。
“克列昂没骗我们。”吕科斯咳嗽着指向远方的地峡,火山烟柱在空中拧成三股,“熔岩道……连接着所有主要关隘……”
阿吉斯摸向腰间,青铜符节不知何时已与皮肤粘连,符节上的卫城纹路正在发烫。当第一波熔岩流涌入海湾时,他看清了岩浆中沉浮的物件:雅典议会的投票铜盘、斯巴达长老院的契约泥板、以及科林斯商会记录波斯贿赂的银箔。这些象征希腊荣耀的物件,此刻在烈焰中蜷曲成丑陋的残渣。
他们爬上礁石时,克列昂的波斯战船已逼近至弩箭射程。叛徒站在船艏,手中的哈迪斯权杖指向正在喷发的地峡火山:“欢迎见证新希腊的诞生!没有斯巴达也没有雅典,只有哈迪斯与三头犬的永恒国度!”
阿吉斯将符节按进礁石缝隙。祖先雕刻在科林斯湾岩壁上的古老机关骤然启动,海水中升起数百根青铜尖柱——这是公元前479年为对抗波斯海军建造的水下防线,柱内暗藏的希腊火喷嘴早已被岁月锈蚀。他扯下染血的护甲缠在手上,猛捶符节表面的卫城浮雕。
当第七次捶击震裂符节时,地心传来巨兽哀嚎般的轰鸣。所有青铜柱喷射出混着硫磺的海水,克列昂的战船在腐蚀性水雾中解体。叛徒坠海前抛出的弯刀擦过阿吉斯耳际,钉入礁石的刀柄上拴着半枚钥匙——与水晶棺内医圣门徒脖颈上的吊坠完全匹配。
夜幕降临时,地峡火山突然沉寂。吕科斯趴在褪潮的沙滩上,用剑尖在湿沙中勾画克列昂胸前的刺青图案:“看……波斯纹样里藏着科林斯地峡的暗道图……这里,还有这里……所有熔岩道的控制室。”
阿吉斯望向海平线,最后一丝熔岩光芒消逝处,有艘单桅帆船正驶向萨拉米斯方向。风帆的补丁图案是阿尔戈斯的双蛇杖——吕科斯故乡的标记。他背起奄奄一息的战友踏入冰冷的海水,符节在怀中持续发烫,仿佛父亲折断的长矛在灵魂深处燃烧。
背叛者的宴会
萨拉米斯海峡的雾霭泛着死鱼的银灰色,阿吉斯将昏迷的吕科斯绑在桅杆底部,用浸透橄榄油的亚麻布盖住他溃烂的伤口。单桅帆船的裂缝正渗出海水,那是三日前遭遇波斯快艇追击时留下的纪念——船艉的阿尔戈斯双蛇旗已被烧成焦黑的残片,此刻在咸风中飘摇如招魂幡。
他舔舐干裂的嘴唇望向东方。晨雾中隐约浮现的并非萨拉米斯港的灯塔,而是七艘波斯三列桨战舰的剪影,船艏的三头犬雕像正在喷吐沥青烟雾。更诡异的是领航舰的风帆,本该绘制波斯王室徽记的帆布上,竟用希腊火勾勒出德尔斐神庙的轮廓。
“连阿波罗都成了叛徒……”阿吉斯攥紧青铜符节,符节表面的科林斯卫城纹路已与掌纹融为一体,此刻正随着波斯战舰的逼近隐隐发烫。
船舱突然传来木板爆裂声。他反手掷出匕首的瞬间,浑身湿透的克列昂从破洞中跃出,波斯弯刀上的哈迪斯咒文滴着黏液。“你以为逃到萨拉米斯就能扭转命运?”叛徒的笑声夹杂着气管漏气的嘶嘶声,左胸赫然插着半截阿尔戈斯双蛇杖——正是那夜在科林斯湾被他亲手折断的武器。
阿吉斯抄起船桨横扫,克列昂的弯刀在木屑纷飞中擦过他脖颈。缠斗间帆船撞上暗礁,桅杆折断的轰鸣惊起成群信天翁。吕科斯在剧烈颠簸中苏醒,用最后的力气将火把抛向沥青桶。冲天烈焰吞没了克列昂的右臂,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却狂笑着跃入海中,熔化的黄金面具下露出森白颅骨。
波斯战舰的撞角逼近至三十肘距时,阿吉斯割断缆绳跳上救生筏。燃烧的帆船在他们与敌舰之间形成火墙,浓烟中传来熟悉的号角声——不是波斯人的青铜号,而是雅典海军特有的海螺号。
五艘雅典三列桨战舰刺破烟幕,船体却涂着斯巴达的Λ符号,水手们的铠甲更是荒诞的拼凑品:雅典的皮质护额、科林斯的青铜胸甲、波斯人的鳞片护腕。为首的指挥官立在船艏,揭开头盔的刹那,阿吉斯感觉心脏被美杜莎凝视——那是他在涅墨亚战役中亲手埋葬的胞弟索西克勒斯,左眼窝却镶嵌着波斯猫眼石。
“哥哥还是这般狼狈。”索西克勒斯抚摸着眼窝中的宝石,瞳孔在宝石折射下分裂成三瓣,“十年前你为所谓的荣誉抛弃我,如今我替哈迪斯大人送你一份厚礼。”
雅典战舰突然调转船头,船腹射出的不是撞角,而是裹着沥青的青铜链球。链球砸中救生筏的瞬间,阿吉斯抓住漂浮的船板,眼睁睁看着吕科斯被铁链缠住拖向敌舰。海面下闪过巨影,三头犬的獠牙撕开波浪,犬首分别戴着斯巴达、雅典、波斯的面具。
阿吉斯潜入水下,沸腾的海水灼伤他的视网膜。成群的波斯水鬼正在海底布置铜网,网上挂满科林斯工匠打造的铃铛,每个铃铛内都封存着三头犬的胚胎。他割破手腕让血雾弥漫,引诱嗜血的鮟鱇鱼群撞响铜铃。铃声中苏醒的胚胎炸裂,释放的毒液将水鬼们融成骨架。
当他浮出水面换气时,萨拉米斯岛的轮廓已在眼前。沙滩上排列着三百具青铜棺椁,棺盖刻着马拉松战役阵亡者的姓名,棺内却堆满波斯箭矢与雅典银币。吕科斯被铁链悬在悬崖边的绞架上,下方岩洞传来铁锤敲击声,节奏与克列昂胸前的刺青图案完全吻合。
阿吉斯攀上岩缝,硫磺烟雾刺痛他的泪腺。岩洞深处,五百名戴着三重镣铐的奴隶正在铸造巨像——雅典娜的身躯、波塞冬的臂膀、哈迪斯的三头犬头颅。熔炉燃料不是木炭,而是焚烧中的希腊典籍,亚里士多德的《政治学》残卷在火焰中蜷曲成灰蝴蝶。
“每尊神像的心脏位置都留有孔洞。”监工挥舞着带倒刺的皮鞭,鞭梢拴着斯巴达长老的指骨,“等月圆之夜灌入熔化的符节,神像就能踏平伯罗奔尼撒。”
阿吉斯摸向胸前的青铜符节,发现符节不知何时延伸出血管状金线,正将他的心跳同步到神像熔炉的鼓风机。当他掰断符节一角投入熔炉时,整个岩洞突然寂静——所有奴隶同时转头望向他,瞳孔中跃动着三色火焰。
绞架齿轮开始转动。吕科斯的身体缓缓降向熔岩池,铁链摩擦火星点燃他褴褛的衣袍。阿吉斯拔出克列昂遗留的半截蛇杖刺入岩壁,借力荡向绞架立柱。蛇杖接触岩石的刹那,崖壁上浮现荧光色的希腊文,正是老尼卡诺尔莎草纸上记载的“三头犬之约”。
“以自由之名……”他割断铁链抱住吕科斯下坠时,符节突然爆发出刺目强光。所有神像的心脏孔洞射出光柱,在萨拉米斯海峡上空交织成巨网。波斯战舰在光网中解体,雅典-斯巴达联合舰队的士兵们抱头惨叫,皮肤上浮现出与克列昂相同的刺青。
他们坠入装满冷却液的陶缸。阿吉斯挣扎着爬出时,发现吕科斯伤口中的黑血变成了银白色。远处海平线升起血色新月,月光下浮现出令人窒息的景象:温泉关、科林斯地峡、萨拉米斯岛三个方向的地火烟柱,正在天穹中央汇聚成哈迪斯神像的轮廓。
“月圆之夜……”吕科斯咳出带着星点火光的血沫,“当三处地火交汇,希腊的脊梁会被熔断……”
阿吉斯背起战友冲向岛屿最高处的阿波罗神殿。石阶上布满黏腻的苔藓,每级台阶都嵌着阵亡将士的青铜铭牌。当他们撞开神殿大门时,血腥气扑面而来——十二名德尔斐祭司倒吊在穹顶,喉咙被割开放血,血液在祭坛上汇成三头犬图腾。图腾中央,完好无损的青铜符节正在吸血生长,符节顶端绽放的花苞中,赫然躺着昏迷的医圣门徒希波克拉底。
神殿后方传来铁链拖地声。阿吉斯转身的瞬间,克列昂的弯刀已架在他颈侧,这个本该沉入科林斯湾的怪物浑身爬满藤壶,溃烂的皮肉间可见跳动的波斯符石。“你来得正好。”叛徒的声音混着海潮回响,“哈迪斯大人需要一具能同时承载希腊与波斯血脉的祭品……”
克列昂的刀刃割破阿吉斯脖颈的瞬间,祭坛上的青铜符节突然迸发出蜂群般的嗡鸣。倒吊祭司们的血逆流而上,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小的三头犬形态,犬牙啃噬着克列昂身上的藤壶。叛徒踉跄后退时,阿吉斯抓住悬垂的青铜链荡向祭坛,符节表面的科林斯卫城纹路如活物般蠕动,将他的手掌黏附在吸血图腾中央。
剧痛从掌心炸开。阿吉斯看见自己的血顺着符节沟槽注入希波克拉底体内,老者干瘪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,耳后的波斯刺青却开始溃烂脱落。当医圣门徒睁开双眼时,瞳孔中映出的不是波斯祭司的阴鸷,而是科林斯医者独有的慈悲蓝。
“用……德尔斐圣火……”希波克拉底嘶哑的嗓音震落梁上积灰,腐朽的手指指向穹顶的日晷装置。吕科斯突然暴起撞翻克列昂,伤口喷溅的银白血液触地即燃,将波斯符石烧成焦黑的碎渣。
阿吉斯跃上祭台,日晷的青铜指针正指向月升方位。他扯断缠绕齿轮的祭司肠衣,用克列昂遗留的半截蛇杖卡住传动轴。神殿地砖随着机括转动纷纷翻起,露出下方埋藏的四百年前希波克拉底手稿——不是医术典籍,而是记载着德尔斐地下硫磺矿脉分布的《地火之书》。
克列昂的狂笑混着地鸣震荡梁柱:“你以为熄灭一处地火就能拯救希腊?波斯人在每座神庙下都埋了……”他的嘶吼戛然而止。吕科斯将染血的青铜符节捅入其口腔,符节延伸出的金丝顺着喉管刺入心脏,克列昂的皮肤下顿时凸起无数游蛇般的纹路。
神殿开始倾斜。阿吉斯背起希波克拉底冲向密道,吕科斯断后点燃手稿。羊皮卷燃烧的青烟中浮现出古代医者绘制的地脉图:萨拉米斯、科林斯地峡、温泉关三处火山由地下熔岩河相连,交汇点正是德尔斐神庙下方的“哈迪斯之炉”。
他们跌入密道时,整座岛屿正在崩解。海水从裂缝倒灌形成漩涡,吞噬着燃烧的神像碎块。阿吉斯在湍流中抓住青铜棺椁的残片,瞥见棺内铭文正是索西克勒斯的名字——十年前被他亲手埋葬的胞弟,竟早已被波斯人制成活尸傀儡。
吕科斯的银白血液在水中扩散成发光菌丝,指引他们游向海底火山口。希波克拉底突然挣脱阿吉斯的搀扶,衰老的身躯如箭鱼般射向熔岩喷涌的裂谷。在沸腾的海水将他吞噬前,阿吉斯听见最后的遗言:“用符节……堵住塔尔塔罗斯的呼吸……”
青铜符节在深海中发出刺目红光。阿吉斯将它与克列昂心脏挖出的波斯符石嵌合,顺着海流冲入火山裂口。岩浆中的哈迪斯神像正在成型,三头犬的眼窝喷射出裹挟着雅典卫城碎片的火柱。当符节插入神像眉心时,时空仿佛凝固——熔岩凝结成黑曜石巨柱,柱面浮现出所有被波斯收买者的名字:雅典将军、斯巴达长老、科林斯富商……
浮出海面时,繁星如坠落的火把点亮夜空。幸存的阿尔戈斯渔船将他们捞起,渔民们颤抖着指向北方——温泉关方向升起新的烟柱,却不再是地狱之火,而是烽燧台燃烧的狼烟。吕科斯躺在船板上,银白血液已褪回鲜红:“符节切断了地火之源……但哈迪斯的诅咒转移到了我们体内……”
阿吉斯抚摸胸口的符节烙印,皮肤下金丝游走如活蛇。桅杆上的观察哨突然发出惊呼:九艘无帆无桨的波斯黑船正破浪而来,船体覆盖着科林斯地峡的黑曜石,甲板站立的重甲士兵浑身布满熔岩纹路。
“不死军……”老渔民瘫坐在血水中,“薛西斯时代的亡灵军团……”
黑船在距渔船三十肘处停止。中央舰船升起波斯金旗,旗面却绣着哈迪斯与三头犬。舱门开启时涌出的不是士兵,而是数百名戴着重镣的希腊儿童,每个孩子额头都烙着燃烧的符节印记。
“游戏继续,青铜之矛。”克列昂的声音从每个孩童口中同时传出,稚嫩的声线说着阴毒的话语,“你每摧毁一处地火,就有十个城邦的孩子成为新火种……”
阿吉斯折断船舵的手柄。当黑船弩炮对准渔船时,他举起符节纵身跃入怒涛。月光在波涛间碎裂成万点银鳞,恍惚间他看见父亲站在普拉提亚战场的尸山上,折断的长矛指向波斯的暗夜。
被贩卖的烽火
咸腥的浪头将阿吉斯拍向黑曜石船体,符节烙印在左胸迸发剧痛,金丝脉络如荆棘刺入心脏。他借着月光瞥见船壳上的波斯铭文——不是常见的楔形文字,而是用雅典弃婴的指骨拼成的希腊字母,每个关节都刻着“火种”的阿拉米语缩写。
九艘黑船的青铜撞角同时转向,在波面犁出沸腾的沟壑。阿吉斯抓住船体缝隙攀援而上,指尖触及的每块黑曜石都传来孩童的啼哭。当他翻上甲板时,三百名额燃符节印记的幼童正机械地跳着环舞,脚步精确踏着克列昂胸前的刺青节奏,裸露的脊背上凸起蚯蚓状的熔岩血管。
“你毁了地火之源,却释放了更炽烈的仇恨。”中央桅杆上的青铜鸟喙面具发出克列昂的声音,面具眼眶内跃动着吕科斯的银白血光,“这些孩子体内流淌着浓缩的塔尔塔罗斯之火,只要一个念头……”
阿吉斯的剑锋在颤抖。最前排的幼童突然撕开自己的胸腔,没有鲜血喷涌,只有熔化的青铜符节如心脏般跳动。热浪扭曲了空气,他看见每个符节中央都嵌着希腊城邦的圣物碎片:科林斯的双海马金板、雅典的猫头鹰银币、斯巴达染血的橄榄枝。
黑船开始解体。船板缝隙渗出沥青状黏液,遇水凝结成无数三头犬形态的救生筏。阿吉斯纵身跃向载满孩童的主筏,符节烙印突然与某个女童额头的印记共振——那是他妹妹失踪那年佩戴过的阿尔戈斯蛇形护身符。
“哥哥……”女童的瞳孔裂成三瓣,声音却是克列昂的嘶吼,“你当年没能拯救我,现在也救不了他们!”
海面下传来鮟鱇鱼的磷光。吕科斯驾驶着抢来的波斯小艇破浪而至,船头堆满从海底火山打捞的赫尔墨斯神像残肢。他掷出的青铜手臂精准击中鸟喙面具,克列昂的狂笑顿时化作电流杂音。
“接住!”吕科斯抛来用海藻捆扎的包裹,里面是希波克拉底在岩洞遗留的青铜手术刀,刀刃刻着德尔斐地脉图。阿吉斯反手刺入女童额头的符节,黑曜石碎片崩裂的刹那,所有孩童的舞蹈同时僵直。
海底传来巨兽苏醒的震动。被符节控制的幼童们突然手拉手组成人链,纵身跳入泛起红光的水域。阿吉斯跟着潜入深渊,发现孩子们正用身体填补海底火山的裂口,熔岩在他们皮肤上绘出波斯总督的捷报。
吕科斯的银白血液再次变异。他在水底撕开肋下旧伤,荧光绿的血液吸引来巨型章鱼群,触须缠住孩童的腰肢与黑船锚链。阿吉斯趁机游向火山口,符节烙印指引他找到希波克拉底临终前刻在岩壁上的最后警告——用斯巴达长矛与雅典陶片拼成的箭头,指向火山心脏处的祭坛。
祭坛上躺着戴哈迪斯面具的波斯大祭司,身下的石板压着半张烧焦的《地火之书》。当阿吉斯掀开面具时,青铜面具下的脸让他几乎窒息:那是公认战死二十年的斯巴达王阿基斯三世,左眼却镶嵌着雅典执政官克莱斯特涅斯的翡翠义眼。
“很惊讶吗?”昔日的英雄王者抬起腐败的手臂,蛆虫从斯巴达红披风的破洞簌簌掉落,“波斯人许诺的永生,比希腊人虚伪的自由更真实。”他掀开祭袍,干瘪的腹腔内蜷缩着个胎儿大小的三头犬胚胎,六只眼睛同时映出阿吉斯扭曲的倒影。
火山突然剧烈收缩。阿吉斯被激流卷入岩缝,符节烙印的金丝刺入祭坛基座。当他的血浸透《地火之书》残页时,海水在眼前幻化成公元前479年的普拉提亚战场:波斯不死军被希腊联军击溃,少年时的阿基斯三世在尸堆中翻找父亲遗体,却挖出了哈迪斯祭司的黄金胫甲。
幻象破碎时,吕科斯正用青铜手术刀剖开自己的胸膛。他的心脏已变成半透明的熔岩球体,内部封存着三百幼童的虚影。“把我的心脏……塞进祭坛……”他在缺氧中吐出最后的气泡,“这是唯一能……逆转……”
阿吉斯握着仍在跳动的心脏冲向祭坛。斯巴达王的利爪刺穿他侧腹时,符节烙印的金丝自动缠住哈迪斯胚胎的脐带。当吕科斯的心脏与胚胎相触的刹那,海底绽放出比太阳更刺目的白光,所有黑船上的孩童停止了下沉,他们额头的符节印记开始逆时针旋转。
浮上海面时,黎明正撕开夜雾。幸存的孩子们在海滩上蜷缩成胎儿的姿势,额头的烙印褪成淡粉色伤疤。九艘黑船化作冒着热气的黑曜石礁群,克列昂的声音随着潮汐渐渐消散:“你以为这是终结?哈迪斯的游戏……才刚刚……”
阿吉斯跪在吕科斯逐渐冰冷的尸体旁,发现挚友的银白血液已凝固成德尔斐地脉图的微缩模型。模型中央有个闪烁的红点,正是温泉关地下未被激活的终极熔岩阀——那里埋着足以让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陆沉的“塔尔塔罗斯之眼”。
吕科斯的尸体在晨雾中泛着冷硬的青灰色,银血凝结的地脉模型嵌入他胸膛的裂口,像一枚为冥府引路的星辰。阿吉斯将挚友的遗体推入海浪,科林斯湾的潮水吞没那具曾与他背靠背厮杀的躯体时,他掰断半截青铜符节刺入自己的烙印,金丝脉络撕扯皮肤的剧痛中,温泉关地下熔岩阀的位置烙入骨髓。
前往温泉关的陆路已被波斯焦土战术焚毁。阿吉斯劫持了运送黑曜石的骡队,货箱内蜷缩的奴隶脖颈烙着雅典字母“Θ”(*死刑犯标记),瞳孔却闪烁着克列昂特有的幽蓝。他们午夜穿越底比斯边境的隘口时,山崖突然落下暴雨般的陶罐——罐内装满用斯巴达婴儿骨灰培植的毒藤,藤蔓触地即疯长,瞬间将骡队绞成血肉沼泽。
阿吉斯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骡眼上,受惊的牲畜撞开毒藤阵。他跟随发狂的骡群冲入温泉关侧翼的废弃矿道,岩壁上公元前的矿工铭文已被篡改:原本“此处有银”的字样被波斯红漆覆盖,写着“此处埋葬自由”。矿道尽头的熔岩池沸腾翻滚,池中央浮着座青铜平台,三百具希腊战士的干尸呈跪姿环绕平台,手中高举的并非武器,而是各城邦的宪法泥板。
平台中央的熔岩阀形如巨眼,瞳孔位置镶嵌着吕科斯心脏的残片。阿吉斯攀上锁链时,干尸们突然转头,黑洞洞的眼窝喷出沥青火柱——这些竟是波斯傀儡师操纵的尸偶,关节以哈迪斯神庙的青铜齿轮连接。他挥剑斩断尸偶头颅,头颅落地却化作三头犬幼崽,利齿间咬着写满叛徒名单的羊皮卷。
熔岩阀的青铜睫毛突然闭合,夹住阿吉斯的左腿。克列昂的声音从地心传来,带着熔岩沸腾的汩汩声:“你以为吕科斯是自愿牺牲?他的心脏早被波斯人调包,现在跳动在斯巴达王的胸腔!”仿佛印证这句话,熔岩阀的瞳孔猛然扩张,映出斯巴达王阿基斯三世的身影——这位本应死去的君主正在迈锡尼遗址检阅新军,胸膛内嵌着吕科斯的心脏,每跳动一次就有百名希腊战俘被推进熔炉。
阿吉斯将符节残片插入眼睑缝隙。阀体内部传来齿轮卡死的尖啸,三百具干尸手中的宪法泥板同时迸裂,释放出被囚禁的民主之灵——半透明的雅典议会长老、科林斯工匠之魂、斯巴达战士英灵,他们汇聚成金光没入符节。熔岩阀在剧震中龟裂,阿吉斯趁机挣脱束缚,却被喷涌的硫磺气浪掀下平台。
坠落中途,他抓住岩壁垂落的青铜锁链。锁链上串着无数刻字的指骨,最新鲜的那截属于吕科斯——指节内侧刻着他们儿时的誓言:“以血为矛,以骨为盾”。阿吉斯咬碎指骨,骨渣混合鲜血涂抹在符节上,激活了希波克拉底手术刀暗藏的机关。刀刃弹射出金线织成的网,裹住熔岩阀的瞬间,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地脉发出哀鸣。
温泉关地表开始塌陷。阿吉斯随着碎石坠入地心空洞,下方是由波斯战争赔款熔铸的青铜巨树——树枝挂着雅典娜神像的头颅,树根缠绕着斯巴达先祖陵墓,树冠则托举着哈迪斯的黄金王座。端坐王座的斯巴达王缓缓起身,吕科斯的心脏在他胸腔跳动出擂鼓般的声响,每声心跳都令青铜树结出新的黑曜石果实,果内蜷缩着复刻的希腊婴儿。
“欢迎参加新世界的诞生礼。”斯巴达王的声音混杂着吕科斯的低沉与克列昂的尖锐,腐烂的指尖划过树干上的人皮地图,“波斯总督们将分食这些果实,他们的子嗣会继承希腊的容貌与波斯的灵魂。”
阿吉斯掷出符节,金丝如蛛网缠住青铜树。斯巴达王的利爪刺穿他肩胛时,符节突然分裂成三百枚科林斯徽章,每枚徽章都射出希波克拉底手术刀的虚影。刀光中浮现出公元前479年的普拉提亚战场亡灵,这些拒绝安息的英灵抓住斯巴达王的四肢,将他拖向青铜树根部的熔岩泉眼。
“你们杀不死我!”斯巴达王在熔岩中狂笑,“只要希腊还有愚昧与背叛……”话音未落,吕科斯的心脏突然破胸而出,银白血液浇熄了熔岩。阿吉斯接住心脏按回自己胸膛,符节金丝将他与青铜树缠为一体。当他的血液取代熔岩流入地脉时,青铜树轰然倒塌,哈迪斯王座熔化成金水流向地壳深处。
返回地面的通道被碎石封死。阿吉斯跟随一队发光的银白蚂蚁爬出裂缝,发现温泉关已恢复公元前480年的样貌——列奥尼达的青铜雕像重立山巅,断裂的斯巴达长矛指向波斯方向。关隘下的平原却躺着九具波斯总督的尸体,每人手中攥着未成熟的黑曜石果实,果内婴儿的啼哭化作清风消散。
在关隘最高处的烽火台,阿吉斯点燃了混合自己血液的狼烟。烟柱在苍穹写下古老的科林斯谚语,所有希腊城邦的钟声随之共鸣。当他倚着列奥尼达的雕像坐下时,符节烙印的金丝正缓缓抽离身体,每抽出一根,就有段记忆被抹去——吕科斯的笑颜、克列昂的背叛、斯巴达王腹腔的三头犬胚胎……
夕阳沉入科林斯湾时,最后一缕金丝带着所有关于阴谋的记忆没入大地。阿吉斯睁开眼,掌心躺着枚生锈的科林斯铜币,正面是双海马纹章,背面刻着陌生又熟悉的箴言:“真正的自由,是选择遗忘的权利。”
地峡的黎明
温泉关的狂风裹挟着硫磺与骨灰,掠过列奥尼达雕像空洞的眼窝。阿吉斯跪在烽火台的断垣间,手中生锈的科林斯铜币被体温焐热,背面箴言“真正的自由,是选择遗忘的权利”正在渗出血珠。这是吕科斯的心脏最后一次跳动时,熔进他掌心的诅咒——每遗忘一段往事,铜币便重一分,直至将他压垮在历史的尘埃里。
关隘下的平原腾起异样的尘烟。九具波斯总督的尸骸正在融化,黑曜石果实渗出的黏液汇成溪流,倒映出三百艘悬挂各城邦旗帜的舰船。这些本该互相征伐的死敌舰队,此刻却整齐划一地逼近海岸,船艏统一镶嵌着哈迪斯的黄金面具。
阿吉斯将铜币按进烽火台的裂缝。地底传来青铜锁链断裂的轰鸣,温泉关遗址突然倾斜,露出埋藏千年的德尔斐地宫。腐朽的阶梯扶手上,历代皮提亚女祭司的名字正被某种黏液改写为波斯总督的姓名。他在祭坛前驻足,发现预言鼎内的圣水凝结成冰,冰面浮现出自己七岁时的脸——正在科林斯卫城下埋葬战死的信鸽。
地宫最深处的密室堆满黏土板,每块板上都刻着被他遗忘的誓言。中央石柱拴着条青铜锁链,末端锁着位双目被缝的老者,脚踝烙印显示这是当年失踪的德尔斐大祭司。“你终于来了……”老者撕开眼皮,露出黑洞洞的眼窝,“哈迪斯篡改了所有神谕,把希腊的命运卖给……”
弩箭破空声打断忏悔。老者胸膛炸开血花,箭杆上绑着的羊皮纸写着阿吉斯与波斯总督的密约——笔迹与他亲手签署的护航文书一模一样。追兵撞破石门涌入,铠甲上的城邦徽记被波斯纹章覆盖,为首者的佩剑竟是他父亲在普拉提亚战场折断的遗物。
阿吉斯挥剑劈开箭雨,剑锋触及父亲佩剑的刹那,铜币突然烙穿掌心。剧痛中,他看见自己站在波斯王座前接受黄金桂冠,脚下跪着被铁链穿透锁骨的吕科斯。幻觉碎裂时,追兵的刀刃已砍断他三根手指,断指处流出的不是鲜血,而是混着银白颗粒的沥青。
“你的血统比想象的更肮脏。”追兵首领掀开面甲,赫然是当年为他施洗的科林斯老祭司,“斯巴达王的密使,波斯总督的私生子,这才是你遗忘的真相……”
地宫开始崩塌。阿吉斯撞翻青铜油灯,火舌顺着黏土板上的油脂窜成火网。他在烈焰中拖着重伤的老祭司奔逃,老者临死前咬破手指,在他额头画下德尔斐三角符——失传的真正神谕印记。火焰吞没老者的瞬间,阿吉斯听见最后的耳语:“去毁掉记忆熔炉……在雅典娜的子宫……”
通往地表的密道被改造成血肉工坊。岩壁上嵌着数百具希腊战士的遗体,腹腔内培育着三头犬的幼虫,血管连接着上方流淌的遗忘之泉。阿吉斯斩断血藤时,幼虫的哀嚎竟是他遗忘的战友声音,每声惨叫都令铜币向掌心多嵌入一分。
冲出地面的刹那,海平面正在急速下降。九支联合舰队围住温泉关,甲板上的“士兵”褪去人皮,露出由波斯符石与希腊机械拼凑的躯体。他们的胸腔透明可见,里面跳动着被符节控制的各城邦议员心脏。阿吉斯额头的三角符突然发光,光束所及之处,机械士兵纷纷跪地,议员心脏挣脱符节飞向天际,在云端聚成巨大的雅典娜虚影。
女神像的腹部裂开,露出青铜子宫内的记忆熔炉。克列昂的声音从炉内传出,夹杂着斯巴达王的狂笑与吕科斯的呜咽:“你以为温泉关是终点?这里只是哈迪斯之宴的开胃酒!”
阿吉斯攀着垂落的战舰缆绳跃向熔炉。炉壁刻满所有被他遗忘的名字,每个字母都在渗出银白血液。当他将铜币按进炉门的锁孔时,克列昂的利爪穿透他的胸膛,攥住那颗因承载过多记忆而结晶化的心脏。
“多美丽的祭品。”克列昂的指尖刮擦着心脏表面的记忆刻痕,“吕科斯的忠诚、斯巴达王的野心、我的仇恨……现在它们全归哈迪斯了!”
熔炉闸门轰然开启。阿吉斯在坠入沸腾的记忆之海前,瞥见炉底沉淀的终极秘密——无数个自己正在不同时空重复着背叛与救赎,而每个时空的温泉关上空,都悬浮着哈迪斯讥讽的笑脸。
记忆熔炉的青铜内壁灼烤着阿吉斯的脊背,亿万枚记忆碎片在沸腾的银液中沉浮。克列昂攥着他心脏的利爪突然僵直——熔炉深处伸出无数半透明的手臂,那是被抹去姓名的希腊亡魂,指尖的火焰灼烧着哈迪斯的诅咒。
“你……竟敢唤醒他们!”克列昂的咆哮震落炉壁的铜锈,波斯符石在魂火中爆裂。阿吉斯趁机扯断胸口的利爪,结晶心脏迸发的强光中,他看见每个时空的自己都在做同样的动作:在温泉关的星光下、在科林斯湾的怒涛里、在德尔斐神庙的废墟中,三百个阿吉斯同时将铜币刺入心脏。
熔炉轰然炸裂。
阿吉斯坠落在温泉关真实的月光下,手中铜币已熔成科林斯双海马纹的匕首。九支联合舰队在海上燃烧,船体裂缝中涌出的不是波斯士兵,而是裹着橄榄枝的阵亡者骸骨。克列昂的残躯从云端跌落,腐烂的指骨仍紧攥着半片符节,上面镌刻着最初的誓言——十二岁那年与吕科斯在阿尔戈斯神殿立下的血盟。
“自由……不是遗忘……”阿吉斯将匕首插入克列昂的眉心,符节突然化作流沙。沙粒随风飘向各城邦的钟楼,当铜钟同时自鸣时,雅典卫城、斯巴达训练场、科林斯港口的民众突然停下手头活计,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水倒灌。
温泉关的地面开始震颤。阿吉斯拖着残躯攀上列奥尼达雕像,用匕首在雕像基座刻下老祭司临终传授的德尔斐真谕。每一笔划都引发地脉震动,波斯埋设在各城邦地下的符石接连爆裂,被篡改的神谕碑文渗出黑血。
最后一块符石炸毁时,斯巴达王从迈锡尼的废墟中升起。他的身躯已与青铜树融为一体,吕科斯的心脏在树干中央跳动,每收缩一次就喷出裹挟着婴儿啼哭的岩浆。阿吉斯掷出匕首,刀刃穿透斯巴达王的翡翠义眼,钉入吕科斯心脏的瞬间,三百道银白光束从希腊各邦的地裂中冲天而起。
光束在夜空交织成巨网,网中央浮现德尔斐三角符。被净化的记忆如雨落下:农夫想起战死沙场的儿子,议员记起被贿赂的肮脏交易,连波斯总督的后裔都忆起祖先对自由的渴望。斯巴达王在光雨中融化,青铜树结出的黑曜石果实纷纷坠地,摔碎成孩童的笑声。
阿吉斯跪在光网中心,结晶心脏开始剥离记忆。他看见自己七岁那年放走的信鸽穿越时空,羽毛落进波斯总督幼子的摇篮;看见克列昂在涅墨亚河谷为他挡箭时,偷偷藏起斯巴达的密函;看见吕科斯被换上傀儡心脏那夜,用最后的清醒刻在手术刀上的阿尔戈斯童谣。
当最后一片记忆碎入尘土,初升的朝阳正掠过温泉关的隘口。幸存的希腊人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,手中举着不再是武器,而是祖传的陶片、褪色的军旗、婴儿的乳牙。阿吉斯躺在列奥尼达雕像的臂弯里,掌心铜币完全融化,露出底层被血污覆盖的真相——根本没有什么符节与诅咒,只有一枚普通科林斯铜币,正面海马纹,背面刻着所有战士都知晓的谚语:
“黎明前的守夜人,本身就是光。”
海风卷走他逐渐冰冷的躯体,浪涛声中似有青铜长矛折断的脆响。七日后,波斯使团在科林斯地峡签署停战协议,签约用的泥板掺着温泉关的沙粒。签约现场空着主座,席位上摆着生锈的青铜胫甲,甲片上的刮痕拼成阿尔戈斯方言的“自由”。